第二天,尚阳特地早起了一个半小时,想堵着上班前的尚厚德,与他聊聊,多少安慰一两句。
    只是尚厚德比他更早。
    尚阳起来时,客厅桌上保温盒里已温好了早餐,主卧被窝叠得整整齐齐,空气冷清。
    人是早就走了。
    尚厚德像是用一个厚重的龟壳将情绪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自我腐烂自我消化自我吸收。
    在他身上,尚阳找不到一丝情绪缝隙。
    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完美演绎了什么叫成年人的成熟与体面。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第四天,尚阳站在客厅桌上保温杯旁,望着房门大开,被褥整齐的主卧,神色晦暗。
    墙上挂钟时针与分钟相拥,咔哒地响了一声,钟摆当当声响将空气推出无形的波纹。
    五点整。
    他又早起了半小时,但……
    合上保温盒,尚阳拿起水杯去洗手间洗漱,对着镜子,无声叹了口气。
    分秒必争地如此紧绷,尚厚德的人生到底活得有多累?
    ·
    “好好好,宝贝儿你放心,今天回去时我一定把那个包给你买回去。什么?贵?不贵不贵!给宝贝儿买东西怎么会嫌贵呢?”
    政教处办公室里,张宏图正甜甜蜜蜜打着电话,敲门声起。
    “宝贝儿,不聊了啊,有人敲门了。今晚我不回家,你在房子里等我啊,乖。”
    挂上电话,张宏图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进来。”
    一个年轻面嫩的老师走了进来:“主任,尚校长前两天回省一高的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张宏图抬头看他。
    那老师迟疑道:“尚校长是去参加葬礼了。去世的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一名教师。”
    张宏图疑惑道:“也是老师?”
    那老师道:“而且,这老师是被学生的死有些……冤。”
    那老师将事情究竟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宏图听着,久久无声。
    年轻老师抬头觑张宏图:“主任,那您之前计划的事?”
    元月调考快来了。
    因尚厚德刚到上溪高中时的‘豪言壮语’,张宏图原打算在最近的会议上逼一把尚厚德,最好让他立下个军令状——元月调考拿出个好成绩。
    若是完不成,尚厚德便顺理成章地会被人议论,并怀疑能力。
    但现在,张宏图久久没回神,无力地摆了摆手。
    “这事……先缓缓吧。”
    年轻老师推门出去。
    张宏图一个人呆坐了许久,才幽幽地一声长叹:“和外头卖力气的民工一样,大家干的都是拿钱办事的活……你们偏要扯上什么教育意义,什么理想,什么改变生命……”
    “吃力不讨好……”
    “何必呢?”
    “理想,理想主义者啊……要我说,什么理想和抱负都比不上拿到手里的钱和能享受到都享受到的好处可靠!”
    “哎,可惜了……”
    如果说学生生涯如一条漫长而短暂的高速公路,那么一场又一场大小考试,便是屹立路旁的一道一道距离指示牌。
    时光甩着车尾气漂移而过,车轮卷起雪片儿般的试卷练习册,蓝色指示牌在后视镜里,唰地连成残影。
    唯有车手猛一回首,才会蓦然发觉半年已悄然而过。
    上溪高中的元月调考到了。
    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全市统考,统一出卷,统一批改,统一排名,高校统一划线,所有高中都不敢小觑这一场月考。上溪亦然。
    坊间还有一个说法,元月调考的成绩基本等于高考的成绩。
    能在这场考试上拿下好成绩,对全校师生都是莫大的鼓励。
    高三师生上下,包括尚厚德全都忙得团团转。
    调考前一周,尚厚德房间的灯每天都亮到了后半夜,翌日又很早亮起。
    时光从不辜负努力。
    上溪高中高三元月调考成绩很让人惊喜。
    根据市里几个重点高中联合划分的一本二本分数线。上溪高中文理科各有十二个过了一本线的。
    这成绩放其他重点高中或许不值得一提,但要知道上溪高中去年文理两科过一本线的一共只有3人。
    今年是足足翻了四倍不止。
    成绩公布那天,高三那一层楼里,学生们尖叫声与欢呼声快把教学楼屋顶的瓦片给掀翻了,气氛热闹得如同过年。
    更高兴的是老师们,根据尚厚德的新规定,他们每个人都能获得丰厚的奖金。
    一众老师们抽红梅烟的舍得换黄鹤楼了,秃头的大手一挥成箱买霸王了,衣服从地摊货变成了海x之家,堪称鸟枪换了炮,走路都带风,教学热情一*夜之间险些涨停了板,做梦都在摩拳擦掌想着如何继续调*教学生。
    金钱是最诚实的永恒推动力。
    除了欢乐的师生们,家长也抹着泪儿,闻风而至地找尚厚德表达感谢。
    考试结束没俩天,尚厚德办公室里就塞满了分布在远近郊区的家长们送的土特产,从时令性的花椰菜莴苣等时令蔬菜到各种自家园子里产的苹果等水果
    ……别的就没有了……
    其他贵重东西,尚厚德一概不收。
    蔬菜们全部被尚厚德送去了食堂,给学生们加菜。
    水果被尚厚德带到了家里给尚阳,又被尚阳带回了学校,借口‘浪费粮食要遭天谴的’,强迫黎青帮他分担了。
    在全校上下的欢乐气氛中,改变的还有学生们的态度。
    一开始,因为张宏图前例在先,他们对尚厚德并不看好,对他的‘豪情壮志’亦有些冷眼旁观之感。
    尚厚德用行动改变了他们的偏见。
    尚厚德成了校园内当之无愧的明星儿,走哪儿都一群人和他主动打招呼,人缘好极了。
    ·
    “氟氯溴碘负一价;正一氢银与钾钠……”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
    “未来完成时态的虚拟时态应该用……”
    ……
    高三元月调考后,紧接着是高二的元月月考。虽然高二无需全市统考,但有高三好成绩在前,高二年级上上下下仍不免被刺激得紧张了。
    月考当天,黯淡的天穹边缘刚乍现一线天光,嘈杂的读书声响就盈满了一班教室,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十七岁的脸庞热情蓬勃。
    叽里呱啦背了几句诗,尚阳左右一瞥,就不耐烦坐这儿浪费时间了。见老张头不在,他大摇大摆起身,就要偷溜出去接黎青。
    刚偷摸着出门,尚阳就被一个游魂似的人迎面撞上了。
    徐成才。
    徐成才被撞得退了一步,才茫然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尚阳瞥了眼徐成才眼下的青黑和虚浮的眼神,迟疑:“……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听宿舍的同学说,从上次考砸后,徐成才更努力了,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宿舍熄灯后,就到厕所拿着手电筒学习。
    徐成才嘴唇蠕动半晌,露出个似哭的笑容:“不用了谢谢。”转身走了。
    尚阳皱眉望着他背影。
    如果他没看错,方才那一瞬间徐成才的肩膀在发抖?
    他在怕?
    怕考试?
    想起每次月考后,徐成才在体育场看台内接的电话。尚阳没再说什么,把自己整理的一份全科笔记,放到了徐成才桌上。
    月考结束得很波澜不惊。
    黎青成绩依旧遥遥领先,第一名稳若磐石。
    尚阳是第二名。
    比之上次,他总分进步了十分左右,考虑到每份试卷难度值不同,这个分数浮动又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名十分令人惊讶
    ——是张雨霏。
    她偏科严重,语文和英语好到出奇,往往能拿下140的高分。但数理化却是十足短板。这一次,她不知道暗地里下了多少苦功,居然将这三门给补上了。
    雷甜甜高兴死了,坚持要请吃饭帮张雨霏庆祝。
    但张雨霏本人态度有点奇怪,凄然甚至大过喜悦。
    程城诚、雷甜甜几人依旧在班级前二十混合排列,稳步进步中。
    而徐成才又考砸了……第三十一名。
    卷子发下来后,尚阳就没看见他的背直起来过。整整一天,他在阴暗的小角落里,默默凝固成了不起眼的石雕。
    所有成绩中最令人感到惊喜的却是宇飞。
    补习了短短一个月,他就进步了足足一百五十名。由年纪569名,进步到了年级435名。虽然上溪高中年级第435名,只怕连高职线的尾巴都够不上。
    但这已经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成绩出来后的晚自习,黎青的位置照例是空的。
    尚阳驾轻就熟去了天台。
    走到体育场看台时,想到前桌那尊沉默压抑的石雕,尚阳脚步一转,悄无声息拐了进去。
    这一次徐成才考得太砸了。
    尚阳担心出事。
    “三十一名?考得这么差,你还有脸在这里呆着?你怎么不去死?”
    刚到体育场看台门口,尚阳便听见了熟悉的咒骂声,也寻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影子。
    看台角落里,被高高墙壁遮蔽了星光,那一小方三角地暗得厉害。徐成才穿着黑色羽绒服,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黑暗里,沉默压抑如青黑的苔藓植物。
    电话正在响着。
    “成才,你别看你爸这么说,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
    “你怎么不去死?你考出这种成绩,给我们丢了这么大的脸,你怎么不去死?”
    ……
    “成才,不过你这回考得也确实太差了。你是知道的,爸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得对得起爸妈是不是?”
    在一句一句如刀的叱骂言逼下,徐成才肩膀剧烈颤抖着,抱着膝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泻出一丝泣音。
    尚阳心下一沉,拔腿准备上前,却望见看台另一边出现了一道身影。
    是尚厚德。
    尚厚德雷厉风行,一把夺过了徐成才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骂了起来:“孩子考砸了,本来就很难过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话会对孩子产生多大的压力!”
    “我是徐成才的班主任。”
    “明天,我希望您和您的妻子能够到办公室一趟,我想我需要和你们认真探讨一下孩子的教育问题。”
    “孩子是你们的孩子,但也是我的学生。”
    随着尚厚德一句一句的回复,将头埋在膝盖里,封闭自己的徐成才缓缓抬起了头。
    尚厚德依旧声色俱厉,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他责问道:“第一名?请问您和您的妻子当年在学校时是否始终是第一名?”
    “您一口一个孩子是欠了您,您是否想过孩子这份恩情是不是孩子想要的?恕我直言,你们这是道德绑架!”
    又是几声争辩后,啪地一下,电话被那头在盛怒中挂断了。
    徐成才声音不安:“老师,我爸妈脾气不好的。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放心,老师知道怎么做。明天老师会和你的家长谈谈的。”尚厚德坐到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揉了揉他头发,“你父母都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你才这么小,不该背负他们的人生。”
    ‘你不该背负他们的人生’,这句话如一把刀捅进了内心最柔嫩的地方,徐成才几乎是瞬间狼狈地片头,不想露出那红了的眼眶。
    “老师。”
    尚厚德轻轻拍着背:“难过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在父母的百般责罚下,徐成才都能用沉默武装全身,不露任何情绪。但尚厚德只一句温暖关心,就让他的坚强瞬间溃不成军。
    徐成才趴在尚厚德膝盖上,哭了出来:“老师,我……我不是故意考砸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哭声由小变大,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似乎要把从小到大腐烂沉积的委屈与难过一次性全宣泄出来似的。
    震天哭声里,尚厚德轻柔地安慰着,背影在星光中庞大又宽厚。
    看着这一幕,尚阳勾了勾唇角,想说句什么,却最终也没说,只是扭头带着笑离开了,脚步轻快地如踩着风。
    尚阳到天台上时,发现黎青正捧着一本书写写画画。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生物卷,立刻没兴趣地撇开了眼。
    “这套题你早就会了吧,怎么还在写?”
    黎青道:“给宇飞准备的,他基础太差了。我准备给他挑一些简单题目,给他打基础。”
    尚阳语气里就带出了酸:“哦,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啊。”
    黎青睨他。
    尚阳哼哼唧唧道:“按月份算,某人好像也得喊我一声哥呢,哼哼哼——”
    听出了他的酸,黎青好笑地瞪他。尚阳立刻偏头,若无其事地看天。黎青无奈失笑,拿他没办法似的,揉了一下他脑袋,塞了本书给他。
    “喏,给你的。”
    尚阳内心叮地一下欢悦起来,表面却还要拿乔:“哦,你那个哥哥挑剩下的拿给我,当我什么破烂都要的吗?”
    黎青下巴一抬:“你要不要?不要我也给宇飞了。”
    尚阳一秒暴露:“要!”
    等拿到了书,尚阳翻开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本语文错题本,记着尚阳前几次月考里的错题,及解题思路及方法的总结。尚阳:“班花,你果然是老张头派来的卧底吧?”
    “去你的。”黎青笑骂道,“我写了好几天的。给我认真看。不许敷衍过去,我要检查的。你偏科太严重,那语文成绩也该好好提一提了。”
    尚阳生无可恋:“……哦。”
    夜黑无人,花田月下,孤男寡男,各怀鬼胎,多么好的氛围,适合酱酿酱酿,再酿酱酿酱,翻来覆去……
    他为什么要用来学!语!文!
    怀着这种不忿,于是天台补习后,尚阳在下楼时,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给‘崴’了。
    尚阳一下一下拿小眼神瞥黎青,哎呀哎呀叫着痛:“好痛,好痛,我走不动了,一动脚就疼,这可怎么办啊?”
    “……”黎青无奈:“这台阶才两层。”
    尚阳理直气壮:“对啊,我就摔在了第二层上。”
    黎青像看闹脾气的小孩撒娇似的,蹲下来,无可奈何地宠溺道:“别叫了,我背你下去。”
    “好嘞!”尚阳欢快地爬上了黎青的背,圈住了他的脖子。
    他倒不担心黎青背不动。
    这家伙虽然瘦削,但有一股怪力,尚阳和他干架常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不提也罢。
    黎青果然轻松地背起了他。
    到了教室门口,黎青蹲下身,将尚阳放下来。
    尚阳抓着黎青肩膀,左脚刚站稳,准备用受伤的‘右脚’着地,就哎呀地叫了一声。
    黎青紧张地回头:“怎么了?又哪里疼了?”
    尚阳顺势一扑,扑在了黎青怀里,在他胸膛上揩了一把油。对着黎青的眼神,他毫不愧疚道。
    “哎呀,脚伤了,没站稳,真不好意思。”
    黎青:……
    将怀里的人送到椅子上坐好后,黎青才无奈叹了口气,附在尚阳耳边,低声提醒道:“你刚才伤的是左脚。”
    尚阳:……
    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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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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