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已晚, 城内漆黑一片, 寒风乍起,细沙刮的人迷了眼。
    十几个手举火把腰佩弯刀的士兵, 从前方的深巷中走了出来,将一条巷子霎时照的光火通明, 恍若白昼。
    迟圩啧了一声,愤道:“这些人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闻瑕迩未语,嘱咐迟圩照顾好那小孩后,便起身往士兵的方向走去,火光灼眼, 他眯了眯眸适应了一阵。领头的士兵见他行来, 神情倏的变得惊惧,手中的火把连连扑闪,似是见到毒蛇猛兽一般汗如雨下,失了方寸。
    这个人怕他。
    闻瑕迩意识到这一点后眸光又在后方的士兵面上转了一圈, 均是惊恐不安,战战兢兢, 有的甚至在触及到他的眼神后往后退了几退, 如避蛇蝎。
    领头的士兵张嘴,持着怪异的语调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覃……灰……”
    闻瑕迩面不改色, 那士兵见状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覃……灰……”边说边伸手指了指东边王宫的方向。
    闻瑕迩方才明了这士兵口中的“覃灰”原是说的“请回”二字, 问道:“你会说和我一样的话?”
    那士兵闻言神情一滞, 腰上的弯刀抖动发出清响, 他仍旧重复“覃灰”两字,闻瑕迩便知道这士兵大约是得了乌苏的吩咐来寻他回王宫,是以只教了他说“请回”。
    闻瑕迩道:“迟圩,过来吧。”
    迟圩虚虚的拖着那孩子往前走,不料拖到一半时忽感手臂一沉,他低头一瞧,竟是那孩子哭的晕了过去。
    “前辈!”迟圩拎着小孩两只胳臂,朝闻瑕迩喊道:“他晕过去了!”
    闻瑕迩走到那小孩面前,伸出两指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道:“应该只是力竭,昏睡过去了。”
    迟圩道:“那我们怎么办?就把他丢在这里吗?”
    这小孩额头上磕出的伤血流不止,若是将他丢在此处,就算死了也未可知。
    闻瑕迩斟酌片刻,向那领头的士兵招了招手。那士兵立时吓的将手中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火焰扑闪几下后熄灭了。
    闻瑕迩眉微挑,弯腰一把抱起小孩的腰身,“把他带回王宫。”
    迟圩点头,拎起小孩两只小腿,和闻瑕迩合力将人抱了起来。
    待与士兵擦肩而过之时,闻瑕迩顿住了脚步,伸手一把拽住士兵的肩膀,递给了迟圩一个眼神。迟圩心照不宣,两人一个轻抛把怀里的小孩丢到了士兵的怀中。
    那士兵突然被闻瑕迩拽住衣服惊的瞪大了眼,却还是下意识的接住了向他怀里抛来的人,他嘴唇打颤的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表情滞固了一瞬,疑惑的看向闻瑕迩。
    闻瑕迩眼珠转了一圈,先是伸手指了指那孩童额头上的上,又将迟圩给他绑着掌心伤口的帕子取了下来,做出要给那孩童伤口绑上的动作,最后又指了指东边的王宫。
    他自觉这一套手势下来,是个蠢笨到没边的也该看懂了,谁料这士兵见后却仍旧一脸茫然的望着他。
    “就是让你把他抱回去啊!”迟圩看不过眼吼了一句。
    那士兵被他一吼抱着那孩童的手臂又开始抖动了起来,站在他傍边的士兵忽然伸长了手臂将那小孩抱了过来,低声对着那士兵耳语了几句。
    闻瑕迩向迟圩投去一个目光,迟圩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心安,闻瑕迩颔首。
    在身后一行士兵的跟随下,闻瑕迩和迟圩又回到了那座黄金殿中,乌苏出人意料的没在殿内,只有一个小侍女,他认出这是之前在乌苏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
    闻瑕迩走到那侍女跟前,伸手指了指后边抱着小孩的士兵,士兵率先一步抱着小孩走了过来,闻瑕迩示意他将人放在床上,士兵放好后,对着那侍女说了几句话。
    侍女仰着脖子打量了一眼床上昏迷着的小孩,随即点了点头,朝闻瑕迩拜了一拜后转身走去了侧殿。那士兵见状也向闻瑕迩施了一礼,闻瑕迩无声的做了个“斌退”的手势,士兵便退了出去。
    迟圩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后,又转手递给了闻瑕迩一杯,说道:“前辈,我脑子里有些乱。”
    闻瑕迩抿了一口茶,道:“待会儿同你讲。”
    话音放落,侍女便端着一盘子药瓶走了过来,到了床前开始为那小孩包扎伤口。
    侍女包扎完后便退了出来,在闻瑕迩和迟圩身旁站定,听候差遣。
    迟圩问她:“你站在这儿干嘛?”
    侍女顿了顿,伸手取过茶壶替他们二人续了茶。迟圩皱眉道:“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侍女眨了眨眼,朝迟圩抿唇一笑,迟圩蓦地别过了眼,没再说话。
    殿外风沙连绵,成片的曼陀罗被吹打的沙沙作响,花心枝叶扭曲,似一把拉满弦的厉弓,处在弯折的边缘。
    闻瑕迩拂手示意侍女退下,侍女点头行礼,踏着恭谨的小步退出了殿外,关上了殿门。
    迟圩起身去把殿内的窗户全都关了起来,往回走时仍有些不放心,隔着门窗一直观察着殿外的动静,见既无人影也无声张,这才微微心安。
    “前辈。”迟圩坐回原位,问道:“我们现在处境安全吗?”
    闻瑕迩模棱两可的回了两个字:“凑合。”
    迟圩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后,说道:“反正我是相信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说完,又问道:“我们在城里遇到的事,您眼下能跟我讲讲吗?”他挠着头发丝,“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师娘的神观,还有您说这儿是北荒骨师国,我从前都闻所未闻......”
    “嗯。”闻瑕迩道:“容我想想该从哪一处跟你讲。”
    迟圩蓦地坐直身体,严阵以待的看着他。闻瑕迩摩挲着手上的茶杯,问道:“君灵沉在修仙界成名的事迹你听说过吗?”
    迟圩闻言眉心跳了跳,手掌扣紧桌沿,表情有些不自然,“听说过一些......他好像在十四岁的时候一个人斩杀了凶兽螭吻,扬名九州。”
    闻瑕迩点了点头,“还听说过别的吗?”
    迟圩表情又变得难看了几分,“......前辈您真要听吗?”
    “为何不听?”闻瑕迩挑眸看向迟圩,他心上人的事迹便是听上百遍千遍他也是听不厌的。
    迟圩掰着手指抠了抠桌沿,语气不大好的道:“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些年修仙界传的最广的,便是缈音清君二十年前......”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瞟了闻瑕迩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二十年前以身饲魔,终在荒暨山一战时,与应天长宫朗禅联手手刃......将其打落至阴川河底,神魂永灭。”
    闻瑕迩摩挲杯身的手指一顿,眼帘半掩,遮去了眸光,“还有呢?”
    迟圩摇头道:“没了......”
    闻瑕迩点了点头,抬头望向迟圩,“那我再跟你讲一件。”
    迟圩喉结滚了滚,“您讲。”
    闻瑕迩手支着脸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君灵沉十八岁那年,孤身一人游历至北荒。彼时北荒正处兵荒马乱之时,两个边陲小国开战,双方势均力敌,打的不可开交,一时输赢难分,两国均血流成河,死伤惨重。”
    “所以是缈音清君出面阻止了这场战争?”迟圩插话问道。
    “没有。”闻瑕迩道:“万物皆有定数,修仙之人不得插手凡尘俗世之事,这也是修者的定数。”
    迟圩思忖一会儿,道:“那就是这场战争之后,又出了什么让缈音清君不得不出手的事?”
    闻瑕迩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差不多。在这两国疆域的交界处,有一个门派名唤鸣煞谷,这是个修魔的门派,善用毒和控心摄魂之术。鸣煞谷趁着两国交战正是内耗空虚之际,出动了门人,闯入两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等两国得知噩耗之时,城池已被鸣煞谷的人占领,不得出路。”
    迟圩道:“既是如此,这两国国主都该停战回城剿灭鸣煞谷,夺回城池才是!”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我方才不是讲了吗,两国势均力敌,交战时都元气大伤,死伤惨重,哪里还有能力夺回城池。”
    “更何况鸣煞谷一众门人皆是修士,两国的士兵肉体凡胎,如何与之抗衡?”
    “那难道他们就什么都没做吗?”迟圩问道。
    “当然不是。”闻瑕迩道:“北荒人信仰神明,遂将寄托全系于神明之上,每日祈天拜神,希望神明能听到他们的苦楚,来拯救他们的国家。”
    迟圩听到此处愣了一愣,缓过神来,问道:“前辈......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闻瑕迩道:“你想的哪样?”
    迟圩抠着桌子边缘的力道变大了几分,骨节咯吱作响,“......那些北荒人等来的神明,是不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唇边缓缓笑开,“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鸣煞谷一门上下暴戾恣睢,不仅掠尽城中财物,还以杀人为乐,每日屠杀老弱妇孺,不过几日光景城内已然血海漫天,尸骨如山,成为人间炼狱。
    君灵沉一路进城,自血海尸山走过,留阙剑锋指地,将鸣煞谷恶孽尽数斩于剑下。后于城中停留三日,广施普度梵心术,城池上空戮杀之气散尽,城中亡魂怨魄方才得以轮回转世。
    自此,头束玉冠,手持长剑,神情冷然的白衣男子,便成为了北荒众人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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