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瑕迩颔首应声, 又是数道惊雷符袭出, 雷鸣电闪,声势如虹, 紧追面具人不放。朗禅反手握剑,待要凝聚灵力再召剑诀, 步伐一滞,双眼瞳孔猛地收缩,身形不稳跪倒在地上。
    “阿禅!”闻瑕迩停驻,往后倒回几步半蹲在朗禅身前,“你如何了?”
    朗禅捂着嘴摇头, 声音从指缝间泄出, “快去追面具人和佟仑……快去阿旸。”
    闻瑕迩拉开朗禅挡在嘴前的手,鲜血沾满了朗禅的整个手掌,“阿禅。”
    “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朗禅往外推了他一把,朝他道:“快去擒了那二人再来寻我, 别让他们跑了,辱了你我二人在修仙界的名头……”
    闻瑕迩指节握拳, “你等我, 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好。”朗禅笑声,“我等你。”
    闻瑕迩背过身, 再次向面具人和佟仑逃跑的方向追去。那面具人身法的确极快,不过耽搁几息的功夫, 他在后方便只窥得一个细小的虚影, 若再这样继续下去, 迟早又得将这面具人跟丢。
    他思绪飞转,取出数道落火符用鎏火簪衔住,驭簪破风而去,簪身在虚空中穿行,速度快得教人眼花缭乱,不过眨眼便越到面具人前。
    面具人脚下步伐一顿,灼热的火幕几乎是瞬间在夜空中亮起,吞吐的火焰挡住了他的前路。
    “从屋檐上跳下去!”佟仑催促道。
    面具人便要依言照做,却瞥见檐下道路已结上厚重的冰层,那冰层仿佛被人给予了生息一般,此刻还在不断往屋檐上攀爬、扩大。
    佟仑撰着面具人的手臂,急急道:“另一边,从另一边跑!”
    面具人不动如山,翻转手中剑后,不急不缓的侧过身,只见另一边尚能通行的道上,已多了个红衣身影。
    “都怪你!”佟仑斥责面具人,“偏要说这般多废话!”
    闻瑕迩抬手召回掩在火幕中的鎏火簪,紧盯面具人,“你和应天长宫是什么关系?”
    面具人不答,身后倏的涌出一片黑影,虫鸣之声传入耳中,闻瑕迩仰首,只见一片密麻的虫影迅速朝他袭来。他打出几道赤符攻去,这些蛊虫却似开了灵智一般有条不紊的躲开,在虚空散开变幻成四路,从四面向他涌来。
    闻瑕迩见状,弹出几道凝冰符置于四面,符身不断射出冰刺,如同利箭一般,截杀迎面飞来的虫蛊。
    “还不走还不走!”佟仑见闻瑕迩尚在与虫蛊的缠斗之中,忙出声提醒,“难道要我跟你死在这里吗?”
    “闭嘴。”面具人目视四下,忽的抬剑往熊熊火幕中劈去,风起雪涌,火幕有一瞬被风掀开了一个大洞,面具人夹着佟仑趁势从中越出。
    凝冰符飞身截击,寒冰于半空缠住面具人身形,将人定在空中动弹不得。佟仑大惊失色,在面具人腋下挣扎,“快,快!快把我放下来!让我走让我走!”
    面具人用剑柄敲晕佟仑,戴着鬼脸面具的脸朝向下空的闻瑕迩,怪声道:“你是我见过最难缠的符修。”
    闻瑕迩脚下霎时生起数丈冰台,将他托至虚空与面具人直面。他道:“坦白一切,我留你一具全尸。”
    “冥丘少君狂傲至极,不可一世。外界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面具人怪笑,“我倒是有空闲与你坦白事因道清原委,不过你那叫朗禅的朋友恐怕撑不到我讲完便魂归九天了……”
    闻瑕迩眼神锐利,缠在面具人身上的冰柱猛地收紧。面具人手起剑落,长剑周身散出磅礴剑意,一剑穿透冰层,覆在他身上的冰柱霎时四分五裂向周遭爆开。
    风雪掺着碎冰扑面而来,闻瑕迩以臂掩面,眯眸见面具人的身形在冰雪的掩护下迅速逃离,不及多作思忖,掷簪袭向面具人。面具人回首挥剑欲挡,鎏火簪却忽的化作千百道光影,将他团团包围其中,逼的他寸步难行。
    “想走就把你的命留下!”闻瑕迩衣袍在风雪中翻飞,袖间连连飞出数道赤符,杀意横生。
    面具人剑劈簪影,剑簪相碰迸发出刺耳鸣响,后方符阵眼见便要袭来,他反手召出剑阵抗衡鎏火,光影明灭,勉力破出一方缝隙。他将夹在腋下的佟仑往赤符袭来的方向丢去,“那便将他的命留下!”语毕抽身而起,从缝隙中逃窜而出,身形如魅影般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佟仑身形直逼符阵,闻瑕迩抬手便要召回赤符,却只来得及收回一半,余下赤符在空中爆开,佟仑轰的一声摔在屋顶上,瓦片散落至地砸的粉碎。闻瑕迩走过去,见佟仑浑身上下被炸的无一完好,伸出两指在佟仑鼻前一探,已无生息。
    他抬首,眼前飞雪交织,耳畔风声不断,再也遍寻不到那面具人半分踪迹。
    朗禅仰面倒在屋檐上,雪覆肩头,他却似毫无察觉一般,呼吸急促,眼神失焦的望着前方夜空。闻瑕迩踏着风雪归来,将朗禅从屋檐上扶起,喊道:“阿禅,阿禅。”
    朗禅的双眼总算聚起几分神采,他虚握住闻瑕迩的手臂,“可……可有抓到?”
    闻瑕迩抓过朗禅手臂搭于肩前,勾住对方的腿弯把人从地上背起,“面具人以佟仑作饵跑了,佟仑死了。”
    “诱面具人现身不易,下次再想再诱出他恐怕更难……”朗禅胸膛起伏,“你赶快去城中再找找,说不定能再寻到他踪迹……”
    闻瑕迩背着朗禅跳下屋檐,一脚扫开地上薄积的雪,“没用。只要他隐入人群中丢掉面具,即便我们和他擦肩而过也识不出他。”
    朗禅头埋他背后,闻瑕迩空出一只手在地上画传送阵,画到一半时忽觉背心微湿。他动作一停,神情变幻几遭,低声道:“……哭什么,这次寻不到还有下次。”
    朗禅未答,搭在他肩头的手不住下滑,闻瑕迩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揽住朗禅身形转头往背后瞧去,却见朗禅双目紧阖已经没了意识。
    朗禅负伤于房中昏睡多日,今日总算清醒。他睁开双眸,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他床沿侧昏昏欲睡的闻瑕迩。他动作轻缓的坐起身来,见窗被凛风吹开,雪花飘进屋内,有几片落在闻瑕迩发间,便伸出手替对方拂下。
    闻瑕迩睡的极浅,被发间细微的动作惊醒,他看清眼前的朗禅,道:“何时醒的?”
    朗禅收回手,嗓音有些嘶哑,“方才。”
    “可觉哪里有不适?”闻瑕迩为朗禅盖好身上滑落的被子,“需不需要我再请你家中的医修来替你看看?”
    朗禅摇头,“我无事,只是那夜在墨南之事后来如何了?”
    闻瑕迩道:“后来你重伤昏迷,我送你回应天长宫,你昏睡五日今日方醒。”
    朗禅闻言微微垂首,神情隐在阴影中难以看得真切。闻瑕迩拍了拍朗禅的肩,道:“佟仑死了,也算又除去一条那面具人的臂膀。”
    “嗯。”朗禅道:“还为莫逐先生报了仇。”
    闻瑕迩放在朗禅肩上的手顿了顿,道:“你当真觉得是佟仑杀了莫逐?”
    朗禅抬起头,面上残存着病白,“佟仑亲口承认的,不可信?”
    “我与佟仑交过手,以他的修为根本伤不了莫逐。”闻瑕迩收回放在朗禅肩上的手,“即便佟仑有虫蛊傍身,也难以近得莫逐的身。”
    朗禅皱眉,似有不解,“既是如此,佟仑为何又要承认是他杀害了莫逐先生?”
    闻瑕迩忆起那日面具人为求自保不惜丢弃佟仑的景象,“欲盖弥彰,佟仑不过只是一枚弃子。”
    朗禅若有所思,半晌,道:“阿旸,还是你心思缜密。”
    “若非我了解莫逐,兴许我也会被他们糊弄过去。”闻瑕迩站起身来,“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冥丘一趟。”
    朗禅道:“可是有什么事?”
    “昨日收到传讯,但讯中未提何事。”闻瑕迩道:“今日你醒了,我便也该回了。”
    朗禅以袖掩嘴,咳嗽几声,“那你快回吧,耽搁一日恐生变故......”
    闻瑕迩颔首,背身待要往外走,忽听朗禅叫住他,“阿旸。”
    他又转过身去,应道:“何事?”
    “无事。”朗禅面上露出淡笑,“我在应天长宫等你,待你处理完冥丘事宜后,再来寻我。我们一起去追查那面具人的下落。”
    闻瑕迩道:“好。”
    闻瑕迩离开不久,房中便有一弟子敲门而入。
    朗禅靠在床头,阖眼问道:“何事?”
    弟子将一封素色书笺递到他面前,道:“二公子,青穆云家送来信笺。”
    雪覆屋檐,冷风呼啸。冥丘上下已是一片白茫之色,寒冬已至。
    闻瑕迩推开家中大门跨阶步入,踩着厚雪径直往里走,行至一半时忽觉不对,便停下来。他扫视院中四下,既不见半个人影,长廊屋檐下还挂着丧幡白布。
    莫逐丧礼已过数日,按理这些东西应该早就撤下才对,正在他心存疑虑之时,前方走来一名修士,见他回来,忙拱手道:“少君总算回了!闻先生已在宗祠等候多时了!”
    闻瑕迩闻言心中疑惑更甚,掩着未发作,调头去往宗祠。
    宗祠大门紧闭,阶檐埋雪。待他推门而入时,两扇大门无声开合,闻瑕迩走进去,看见了背身对着他,立在高台前,着一身缟素的父亲。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如同石击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不自主的放轻了声息,喊道:“父亲。”
    闻秋逢转过身来,面容从阴影中露出,原本乌黑的两鬓不知何时变得花白,眉目之间尽是疲色。
    “爹?”闻瑕迩以为自己眼花,又往前几步欲要将他父亲的面貌看的更清楚些,他父亲却出声叫住了他。
    “旸儿。”闻秋逢声音极缓,“你母亲,去了。”
    闻瑕迩耳边轰鸣,眼眸微睁,脑中思绪、心中念想在刹那间坍塌殆尽,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闻秋逢侧着身,显出那高台之上多出的一块灵位,道:“为你母亲,上柱香。”
    闻瑕迩指尖曲起,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才给娘送过药去青穆,弟弟没同我说过娘的病情,云束……云束同我讲娘的病情也比之前好上许多……”
    “是不是……是不是弄、弄错了?”他上前撰住他父亲衣袖,像幼时想要寻求某样东西时,向他的父亲投去希冀的目光,“爹,爹你应我一声。”
    闻秋逢沉默片刻后,拉着他走到灵位前,将点燃的香递到他跟前,“为你娘上柱香,当是送她最后一程。”
    闻瑕迩定定的瞧着那香,火星明灭,顶端燃尽的香灰落下,风一吹,再也遍寻不得。他未接过那香,转头便要往宗祠外跑去,大开的门轰的一声合上,宗祠内的光亮霎时黯了一半。
    “云家你去不得。”闻秋逢替他将那柱香插好,“留在宗祠,为你母亲守孝。”
    闻秋逢拂袖,手中多出一袭缟素一块孝额,展开浮至闻瑕迩跟前,“换了你的红衣。”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半晌,顺从的脱了自己的红色外衫,穿上缟素,戴好孝额。做完这一切后,他道:“我这样,是否就可以去云家了。”
    闻秋逢道:“为父说了,云家你去不得。”
    “若我一意孤行,非要去。”闻瑕迩侧头望向闻秋逢,眼覆红意,“你要把你儿子我如何?”
    闻秋逢神情一滞,片刻后,手中多出一节藤鞭,“你该听话些,为父已……”
    闻瑕迩盯着那节藤鞭,道:“若待在此处便叫做听话,那我今次是听不了话的。”
    他语毕忽然往门的方向掠身而去,指尖未及门身,后方便刮来一阵迅猛的鞭风。闻瑕迩后背正中一鞭,他却躲也未躲,推开门显出缝隙,一根细绳从半道飞来捆住他身形,将他捆回了灵位之下。
    闻秋逢站在闻瑕迩身前,道:“你是否还要去云家。”
    “我要去!”闻瑕迩仰着脖子,“……我要去看我娘我有什么错?”
    又是一鞭落在他肩膀,“你还要去。”
    闻瑕迩额间泌出细汗,“你打死我罢,打不死我,我还是要去的……”
    闻秋逢落鞭的动作顿住,他扬鞭半晌,终是未再将那鞭再落下去。他弹出一道灵力覆于宗祠内,光纹在虚空扑闪片刻隐灭不见。
    闻瑕迩见状,悲恸愤意霎时涌上心头,“你除了捆我、打我,用阵印困我,你还会做些什么?”
    闻秋逢已背过身,往宗祠外行去。
    闻瑕迩瘫倒在地,被绳子捆住的身形站立不起,“闻秋逢……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咒,你一身傲骨,你誓不踏入云家半步!可云雪依是我娘!你因着你的气节,便要连同我也和你一样,连我娘走了也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你好自私……你好自私。”闻瑕迩口不择言,“……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爹,你不配!”
    宗祠的门开掩半扇,闻秋逢的身形一半踏进雪里,一半融入光影中。
    少顷,只听得他缓声道:“我的确,不配。”
    闻瑕迩身上的绳子突然松开,他立刻起身,连滚带爬的跑至门边,眼睁睁看着那门缝合上,四下又变回昏暗景象。
    他贴着门身,猛力敲打着门,“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我只是想去见我娘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回应他的只有宗祠外不断呼啸的风雪之声。
    闻瑕迩死咬着下唇,袖间刹那飞出无数赤符贴于门身,却被一道白光尽数挡了回来,赤符散落一地。
    他背靠着门一路滑下,蜷缩着身体,头埋至膝间。
    宗祠中寂静许久,忽的响起低低的咽声。
    “娘……阿娘……”
    “娘亲,娘亲……”
    天边的雪越落越大,压弯院中的树枝,覆满每一寸地。昼夜更迭,却始终未停。
    “少君。”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外喊道。
    闻瑕迩神情恍惚,耳边好似听进了这声唤,又好似未能听进。
    那人声在门外沉默几息后,又道:“少君莫要再和闻先生置气了。”
    闻瑕迩默不作声。
    那人听不得回应,在门外叹息一声,“少君若想从这阵印中出来,修为须得勘破无境,否则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阵印的。”
    闻瑕迩眼睫阖动,启唇欲言,却忘了自己已多日未语,一时竟吐出字来。缓了半晌,才涩声道:“……可是酉书先生在门外。”
    酉书闻声连忙应答,“是我!”
    闻瑕迩道:“他没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酉书未及时应答,闻瑕迩又道:“是他让你来转述我这番话的?”
    酉书似有口难言,半晌才道:“……是。”
    闻瑕迩阖上眼,“我知晓了。”
    酉书轻叹一声,“少君多保重。”
    闻瑕迩听得门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目无波澜的扫过这宗祠中的每一处,最终落在高台之上的那块灵位之上。他起身而去,走到高台下,将那块灵位抱在怀中捂了许久。直到那冰冷的灵位有了些温度后他才将其重新放回原位。
    他面色透出些许病白,唇色更是惨白,似是因身上的鞭伤仍未好全。
    他就着身下一方蒲团顺势坐下,闭眼打坐入定。
    他修为已有半年光景未再增进,每次待要勘破无境之时,便感觉丹田处有一团虚无缥缈的东西将他堵截回来,打回原形。
    闻瑕迩探进自己丹田中去,只见一颗泛着红光的元丹飘浮于一方石台之上,他步上石台,欲将那元丹取回自己手中,却仍旧如之前那般被挡了回来。
    那元丹已吸足了灵力,周身光影缭绕,明显是进阶之兆,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让他近身突破。
    闻瑕迩仍旧百思不得其解,端详这元丹半晌后,忽然心念一动,对着元丹道:“我欲入无境,你也将进阶,为何不助我?”
    元丹在石台上翻滚一圈后,只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应答:“明明是你自己不助自己,为什么要怪我啊。”
    话音方落,那元丹身上便显出一条细缝来。闻瑕迩只觉丹田中忽的一痛,紧接着似有万千劲风窜入他四肢百骸,令他疼痛不已,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四分五裂。
    元丹周身的缝隙越来越大,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一念由心生,万千世界皆成劫。”
    “你欲入无境,可这境中处处是你劫。你还要再入?”
    闻瑕迩忍痛,嘶声道:“我皆由我生,若这境中皆是我劫,那便由我亲手将这劫数一一斩尽!”
    元丹砰的一声碎裂成残片,光华大作,耀目异常,片刻再停歇之时,那石台之上仅剩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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