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铮……”
    凌晨时分尚且幽暗的房间里,微不可闻的呓语细细碎碎地响起。
    床上的人眉头紧锁,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濡湿凌乱的刘海,抓着薄被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筋。
    他深陷在梦魇中无法醒来。
    梦境中永远缠绕着无尽的模糊光影。没有面孔的苍白人形僵硬地行走,伪装着繁华街道上拥挤的人潮。声音如同膨胀的棉花,周遭充斥着窸窸窣窣的喧嚣,却一句也不能分辨。
    在这铺天盖地的虚幻中,仅有一个人是清晰而真实的,他安静地站在人流中,微微卷曲的乌黑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耳畔,如玉的脸庞上无喜无悲,冷冷淡淡。
    可关镜文知道他有多么温暖多么可爱,是他无比想要靠近的人。
    “方先生,方铮……”
    关镜文呢喃着他的名字,像虔诚的教徒吟咏圣歌。
    他是这个苍白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缓慢的脚步逐渐加快,及至成为奔跑,然而他始终在关镜文不能企及的地方。
    明明那么近,似乎伸出手就可以将他拉进怀中。
    “方铮……”
    眼睛倏地睁开,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自己嘶哑的呼唤,冰冷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到耳后,空虚感忽而自胸腔迅速蔓延,宛如那里跳动着的心脏被人整颗挖去。
    关镜文慢慢地坐起,抱着膝盖,将脸埋进交叠的双臂。头上沉闷地剧烈疼痛着,像是有一把巨锤在无情地敲击。
    是从哪一天起,他每天晚上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梦魇。
    啊,是他开始抗拒梦境,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愿让别人抢走方铮的那天吧。
    他以为自己别无所求,却原来如此自私,越是看着方铮,越是走近方铮,他越不想梦境成为现实,即使梦中的方铮拥有一切,无比幸福。
    梦境的警告一次比一次严厉,好似在阴狠地让他认清现实。
    世界有它既定的方向,每个人都有他的应得和不应得。方铮不属于他,方铮自有他的幸福美满。
    “呵……”
    嘴边溢出一声冷笑,垂在膝边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恶狠狠地嵌进掌心的**里。
    他总算明白什么是“想要”,可令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到想要的,确实一个绝对不能得到的人。
    是谁的意志在指使这个世界的运行,是谁规定每个人的人生方向,所谓的神明吗?它让他存在于此,它让他遇见方铮,它还妄图让他乖乖听话。
    一遍遍地强迫他牢牢记住,你只是一个工具人,你只能做你应当做的事。
    关镜文忍受着几乎要令人晕厥的猛烈头痛,死死咬牙。
    他是一个工具人,但他只愿做方铮的工具人,他只会是为了方铮而存在的物品。
    他不想屈服于虚无缥缈的梦境,如牵线木偶一般成为它维持世界合理运转的道具。
    然而,如果梦中的场景才是方铮的圆满人生,他就不能够为了自我满足而横加干涉。
    关镜文清醒地知道,或许听从梦境才是他最应该做的,是对方铮最好的。
    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自己心底日渐浓烈的不甘心与抵触。
    凭什么,凭什么。
    他只不过想呆在方铮的身边,他只不过想谁也抢不走方铮。
    头痛如同惩戒。
    关镜文从抽屉里抓出一盒止痛药,一口气吞了五六片。这些白色的药片对他没有任何作用,他只是自我安慰似的吃下去。
    关镜文摸索过床头柜上的眼镜戴好,然后拿起手表看了眼时间。
    陀飞轮特有的清脆声响在宁静的凌晨格外清亮,指针慢悠悠地转向三点半。
    他不打算再睡,反正也无法安眠,闭上眼梦境就会开始不死不休地纠缠。
    满身冷汗,关镜文去浴室清洗,冰凉的水流兜头淋下,头痛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整栋别墅笼罩在凌晨黯淡的静谧中,关镜文恍惚地走进庭院,随意地坐在池塘边的景观石上,仰头望着远方渐次明亮的天空。
    拂晓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过关镜文湿漉漉的发梢。
    有些冷,但他感觉不到,也许是头太痛,导致其他感官变得迟钝。
    这些天他睡不着,便坐在这儿发呆等待天亮。
    天亮后去给方铮做早餐,方铮喜欢吃鱼,今天做鱼片粥吧。
    方柏要回家了,吃完早餐就得送他去机场,方铮会舍不得自己可爱的小侄子吧。
    脑子里的思绪七零八落,却全都与方铮有关。
    好似不想他,便没有其他任何人值得关镜文费心去思虑、去挂念。
    五点多,天差不多大亮,霞光有些刺眼。吴伯走进院子,单手挡在眼睛上看了看天空,又是个适合打扫庭院的晴朗好天气。
    他拎着水管打算去接花圃里的水龙头,却见关助理踏着晨露缓步而来。
    “关助理,今天又起这么早啊。”
    “嗯,起来散散步。”关镜文笑了笑,往厨房走去。
    “……”吴伯疑惑地看着年轻助理的背影。
    他到底几点起床的?跟不睡觉似的。
    吴伯只是感慨着年轻人精力旺盛,等他将庭院洒扫完毕回屋,少爷正好从楼上下来。
    “少爷,您早。”吴伯停下脚步。
    少爷随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吴伯不必等他开口询问,“关助理在厨房。”
    少爷听了果然径自走向厨房。
    吴伯已经习惯了。
    不知道少爷自己是否有注意到,他每天的第一件事便是见到关助理,他走向关助理的脚步总比平时轻快,虽然很细微,但伺候他多年的吴伯能看出来。
    少爷对关助理实在太过喜欢了。
    吴伯并不迟钝,何况少爷根本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他几乎不能忍耐任何关助理不在身边的时间,总是下意识寻找他,只要关助理出现,他的目光就会追随着他。
    有点像一只主人走到哪里都要跟着的猫,即使面上冷冷淡淡,好似不屑开口要求抚摸或抱抱。
    少爷表现得太明显了,关助理多聪明的一个人,他会没有察觉少爷的心意吗?
    吴伯有些奇怪,他觉得关助理应该是知道的,甚至很有可能同样喜欢着少爷。不喜欢才怪,天底下哪有助理对老板这么柔情似水的。
    总是安静站在一旁装背景板并默默吃瓜的吴伯看得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们到底在一起了吗?吴伯八卦地想,只有这一点他看不出来。
    方铮拉开厨房的玻璃拉门。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靥。
    方铮的心随着他的一颦一笑变得轻飘飘的。
    能有什么比每天起床后就能见到喜欢的人更快乐?
    不,人的欲望从没有止境的时候,他要再努力一点,争取早日睁开眼便能看见他。
    “方铮,早上好啊。”
    “早上好。”
    方铮走到关镜文身边,和他一起靠在灶台边,等待砂锅里的粥慢慢冒出小泡泡。
    其实他找他并没有任何事,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而已,说几句没有重点的无聊话。
    “今天的早餐是鱼片粥,你最喜欢鱼不是吗?”关镜文笑着道。
    “嗯,喜欢。”方铮有些好奇地看向流理台上正在腌制的鱼片。
    关镜文眼神柔和地看着身旁的人。
    听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他很想伸手去摸一摸方铮那一头细软的微卷发丝。
    无止无尽的梦魇让他焦躁不堪,可只要见到方铮,他的心便能渐渐归于平静。
    但有时候他却并不满足,忍不住想从方铮身上得到更多。
    或许是因为梦里怎么都追不上他,所以当人真切地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时,关镜文便格外想将他圈进怀里。
    然而那是不被允许的。
    梦的纠缠不能令关镜文退却,可方铮的未来能。所以梦境恶劣地反反复复给他看方铮的人生。
    方铮的幸福与他这个工具人无关。
    关镜文垂下眼。
    砂锅里升腾的雾气让关镜文的眼镜白茫茫的,看不清方铮,更看不清自己。他压抑着烦躁,低头慢慢地擦拭镜片。
    想要戴回眼镜,挂上关助理应有的微笑时,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贴在他的脸颊上,指尖轻轻地拂过他的眼下。
    “……方铮?”关镜文的眼前模模糊糊,只有脸上的触感鲜明,他戴眼镜的手僵在半空。
    “你没睡好?”
    没有厚重镜框的遮挡,方铮才发现关镜文眼下的青黑。
    怪不得这几天都是小助理在做早餐,他是不是起得很早?他又没有发现……
    “没有,我没……”关镜文任由方铮的手停留在他的脸上,微笑着柔声否定,却被方铮强硬地打断。
    “你又想说自己没事吗?”他的话冷冰冰的,带着明显的薄怒,可他的手很温柔。
    “我……”话被堵在嘴里,他的“没事”是下意识的反应,关镜文一时讷讷无言。
    “是不是头痛又犯了?”
    上一回石医生给关镜文看诊时就提起睡眠问题,方铮都记得。
    “……嗯。”关镜文很低地应了一声。
    如果他再说没事,方铮会更不高兴吧。他实在太温柔了,关镜文心里轻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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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关助理做梦,都是有原因的。
    他第一次做梦,是因为遇到方铮。
    第二次梦,是因为方铮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世界在一点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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