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翻来覆去的嚷嚷了好几回,回应他的还是此以为常的沉默。
    用手挠了挠下巴,柳千易有些纳闷。
    自打他被关进了这间牢房,这招用来调戏那群看守弟子真是屡试不爽,哪怕明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进食,那群家伙也会气呼呼的冲进来,然后满足他一两个无伤大雅的要求。
    作为一名阶下囚,这是他仅存的乐趣之一。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
    别说气哼哼的五龙山弟子了,就连一点额外的声响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干脆一扔筷子,手脚麻利的爬了起来。
    他的修为早在投降时就被人为封住了,现在不过是一名身体强健到不像话的凡人,用筷子画个阵图都激不活,更别说空手逃出这间特制的牢笼了。
    “喂!有人吗!”
    柳千易开始拍打墙壁和栏杆,还试图把脑袋从夹缝里塞出去。
    “来个人啊!你们是都死光了吗!”
    然而喊了好久也没见回音,口干舌燥之下,青年又盘腿坐回了原位,盘算起了越狱大计。
    直到他听见一段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了起来。
    来人走的不快,就连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都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吞。
    “怎么现在才来啊?”柳千易单手托腮,故意拖着长腔,“我还以为你们故意扔下我跑了……”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他把尚没说出的冷嘲热讽统统咽回了肚子里。
    一个提着食盒男人出现在了牢房前。
    他穿着五龙山常见的暗红色单衣,还在外面配了一件褐色的外袍,长相称得上端正,眉宇间却透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男人的嘴角习惯性的抿紧。任谁见了他,都能察觉到那一股郁郁寡欢。
    柳千易当然知道他是谁。
    师千凡,五龙山本代第一阵法大师,也是他曾经的……授业恩师。
    “他们都在忙别的,”师千凡轻声说道,“我听到了你的喊声,就提了点吃食过来。”
    柳千易感到了后悔。
    他喊饿只不过是为了逗弄那些年轻弟子,从没想过会惊动到师千凡。
    若说整个修真界,能让他自感无颜再见,那必然不是便宜徒弟李晏,而是眼前这个男人。
    要是可以的话,柳千易甚至都想替他许愿,就许这一生都不会碰到自己这只白眼狼。
    师千凡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千回百转,而是以一模一样的姿势盘腿坐下,打开食盒,拿出盛着米饭的木碗,用筷子拨出了小半菜盖上去,然后透过栅栏的缝隙递给了青年。
    柳千易双手接过饭碗,起筷往嘴里送,却食不知味。
    他现在只求赶紧吃完,以摆脱眼前尴尬的处境。
    “你被关在此处,可能不知道,”然而,师千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安安稳稳的吃,“老君显圣了。”
    此言一出,柳千易狼吞虎咽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实在是呛的太狠了,青年咳的涕泗横流,不少未嚼烂的菜都喷了出来,然而师千凡也不觉得恶心,伸手穿过栏杆,在他的背上恰到好处的拍了几下。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不小心?”
    咳嗽过了很久才平息了下来,柳千易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了男人的眼睛,“……请师父教我。”
    “你走以后,我想了很久,”师千凡温声道,“深觉自己在为人师表上,有诸多错处。”
    “我痴迷于术法一道,为求博采众家之长,无论玉清、太清,乃至上清的法术与阵道,都来者不拒。”
    “如今想来,我根基已定,自然无需担心其他,却是把你带入了歧途。”
    “……这都是我贪心不足,”柳千易垂下了眼,“和师父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师千凡叹了口气,“阵法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八卦出自四象,四象起于两仪,而两仪源自太极。”
    “自你为阵道废寝忘食之时,我便应该料到会有今日。”
    于太极之道,无人能出老君之右,柳千易对太易之学越陷越深,改换门庭并非没有先兆。
    “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你是如何下定决心的?”
    三清之中,太清太上老君创人教,玉清元始天尊创阐教,上清通天教主创截教,三者道不相同,门下弟子也泾渭分明,想要改换门楣,并非换件衣裳那么简单,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
    这个道理,柳千易不可能会不懂。
    然而,哪怕明知会走火入魔,他也这么干了。
    柳千易陷入了沉默。
    “你是我一手养大,我自认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师千凡继续道,“在聚英会前,你明明还心有疑虑,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思来想去,唯一的变数就在去聚英会的途中了。”
    “云臻他告诉我,你在中途离开,去了当时甚嚣尘上的太清墓。”
    太清墓,并不是指太上老君的墓,而是某座突然现身的古墓,因外部阵法极具太易气息,才被流仙盟推测为属于一位人教门生。
    流仙盟都是玉清弟子,太清墓对他们来说除了到此一游之外,没有太大意义,根本生不起进去逛逛的心思,就算有的想进,也往往破不开封门阵法。
    然而,唯一的例外就坐在师千凡的眼前。
    “我不知道你为何坚定的认为人教当兴。”
    “或许是因为……你在太清墓里,”男人压低了声音,“找到了老君临凡的证据?”
    柳千易依旧低着头,像是一截栩栩如生的根雕。
    过了良久,这截“根雕”才活了过来。
    “我只是个为了突破而发疯的傻瓜而已。”柳千易自嘲,“我确实进了那墓不错,还得到了一页墓主的手稿,除了些术法心得,就只有一句话。”
    “老君在注视尔等。”他一字一顿的将之复述出来,“如今想来,那更像是一句恫吓,可我那时心魔正盛,顿时就陷入了魔障。”
    等到聚英会结束,他已心魔缠身到了救无可救的地步。
    师千凡深深的看了曾经的爱徒一眼,“是因为昆仑幻境那事?”
    “师父你果然也听说了。”柳千易苦笑,“这也是我越陷越深的原因。”
    “段情叩拜了三清祭坛,拿供桌上的烛火点燃了幻境画布,破了我设下的困局。”
    他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烛台的形状,“可是,普普通通的灯烛,怎么能点燃昆仑幻境?”
    “就算……就算它是紫微宫桌案上的,那也只是灯烛而已啊!”
    所以说,破局关键并不在以灯烛烧画这行为本身,而是灯烛在段情叩拜三清后,被赋予了足以点燃昆仑幻境的力量。
    “老君还在人间,”柳千易扭头看向师千凡,眼眶微微发红,“这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师父,我辈修士,前方无路啊!”
    无法超脱,无法升仙,修士修到了尽头,还能往哪里走?
    到了最后,他们只是一群自命不凡的凡人而已。
    这也是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尽心尽力协助楚允的原因之一。
    说白了,不管行事手段如何,二人的出发点,都是自救罢了。
    “我以为投入人教是唯一的路,”他闭了闭眼,“不过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三清,简直是愚不可及。
    在木已成舟的如今,青年再回头去看过往,便能瞧出诸多滑稽之处,然而那时深陷局中,怎样都无法清醒。
    一口气说了如此之多的话,柳千易破天荒的感到了一阵神清气爽。
    自入魔以来,他已很少有如此清醒的时刻了。
    然后,一直宽厚还带着薄茧的手就按上了他的头顶,柳千易茫然的看向授业恩师,为着突然而至的亲密不知所措。
    与热情洋溢的师姐师妹不同,师千凡向来是内敛又忧郁的,就连带徒弟,也是一个没什么气势的师父,也正因如此,师徒二人才能在分道扬镳之后,如此心平气和的谈话。
    “千易,昆仑天梯已经恢复了。”师千凡说道,“吾辈的前路,已经通了。”
    柳千易猛地抬头。
    师千凡态度平静,“你不是很好奇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一日之前,清源妙道真君打开了通往昆仑的路,整个修真界倾巢而出,攻入了被封闭的天庭,清除了盘踞其中的天魔。”
    “我先前不是说老君显圣了吗?玉泉山的凌玥在天庭见到了老君。”他看着徒弟震惊的脸,眼神柔和了下来,“你做错了很多事,但在这一点上,确实没有出错。”
    “你只是拐上了岔道而已。”
    啊。
    柳千易张开嘴,却一个音都没有发出。
    他抬起手,捂住了脸,颤抖良久,最终发出了一声哽咽。
    见他如此,师千凡收拾起地上的碗筷,提着食盒,轻手轻脚的走出了监牢,而在屋外,陆菡萏正在等他。
    “跟你徒弟说完了?”女子语气凉凉。
    “唉,那小子怎么就钻死胡同里了呢?”见到她,师千凡立马就夸下了肩膀,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我早就叫你看着他点,你就是听不进去。”陆菡萏冷笑一声,“现在哭丧着脸又有什么用?”
    “别训我啦,师妹。”师千凡耷拉着眉毛,“我可能就是不适合当师父吧。”
    见他这副低沉的模样,陆菡萏柳眉一竖,刚想再训,就听师千凡道:“还好咱们还有师妹你,也算是光耀门楣啦。”
    然而,听了他这句话,陆菡萏脸上并没有丝毫喜色,反而面露怅然。
    “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她淡淡道,“你可曾听清源妙道真君正经的喊过玉柄师兄为师父?我们师徒只有这一年的缘分,如今曲尽了,也该散了。”
    纵然李溪客并非忘恩负义之辈,但她陆菡萏也做不出厚着脸皮假称人家授业恩师的事来。
    给三坛海会大神当师父?
    就算是五龙山创派祖师都没有这个资格。
    “没事,”自知失言,师千凡赶紧安慰她,“咱们还有云臻不是吗?我就不信,掌教师姐加上咱俩,还教不好那小子了!”
    “……这倒也是。”陆菡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可是咱们五龙山的独苗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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