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于是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伸手摘下头上的斗笠,我看清了午后日光下她的面容。
    束发短打,远山眉杏仁眼,眼角微微有些皱纹显得憔悴,极英气的女人。她抿着唇,看着我的眼眸里有一场欲来的暴风雨。
    我怔了半晌,才不能置信地开口:“莫……莫澜?”
    她咬咬牙,低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谁?我倒是想问,叶夫人你究竟是谁?”
    我心里沉了沉。
    这五个月来我偶然间听到关于莫澜的消息,是说樊国赵国合力攻打吴国后杨即死在了沙场上,而她带着孩子回去了娘家。她向来爱杨即如命,我能想象到她的哀恸和疯狂。只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安叶米铺叶老板的妻子吗?你为什么会在卫国,为什么会是姬玉的婢女?”她的声音已经不能抑制地大起来,带着激愤。
    我看着她比五个月前憔悴了许多的面庞,看着她眼里摇摇欲坠的水泽,各种搪塞欺骗之词在脑海中纷繁而过,或许我还可以骗骗她拖延时间。
    只是我还要骗她么?
    “您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终于叹息一声,轻笑道:“莫澜,我一直都是姬玉的婢女,叶老板的妻子不过是一个假身份。我用这个身份接近你,为了让杨即对赵国起疑心,为了让杨家和昌义伯家闹翻,为了之后能瓦解吴赵联盟。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莫澜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爽快地把所有事情吐露出来,她怔怔地看着我半晌,眼泪终究是忍不住流下来了。她颤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多么相信你啊……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辜负我?”
    “您是好人,我是恶人。这件事无关乎您对我多好,只是我们各为其主,从一开始您就是我的敌人。”我平静地说出事实。
    话音未落莫澜就走上来给了我一巴掌,她下手极重我面上一片火辣辣,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弥漫出来。我静默了一瞬,便又转回头抬眼看她。
    莫澜气得发抖,她提着我的前襟几乎把我提离地面,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就因为我这么相信你,因为你们的那些阴谋诡计,你们就这么害死了我的夫君。你们把杨即还给我,你们把他还给我啊!”
    她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瞪着眼睛抽出匕首指着我的心口,哆嗦着唇道:“我杀了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抵在我心口的匕首,抬眼看着她。
    “杨即回不来了,你杀了我他也回不来了。杨夫人,我不知道你来卫国是要做什么的,但是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很快姬玉就会找到你,你想做的事情不但做不成还会搭上性命。您还有孩子,他们至少得有母亲吧。”
    莫澜眸光微动,明显犹豫了,她扬起匕首静默了半天,还是扎在了椅背上。她恨恨地说:“你给我住嘴!”
    看来我没猜错,发现我并绑架我是她计划之外的事情,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莫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甘地看着我半晌,说道:“对我你就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愧疚都没有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我很愧疚,但是我也知道这并没有用处,无法偿还您失去的也无法洗脱我的罪过,我不能以愧疚做理由求您原谅。”
    “对不起,如果您有想要我做的,我力所能及便一定帮您。”
    子蔻
    日光慢慢暗下去,外面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这个废弃房屋里的安静气氛。我和莫澜互相对视着,胶着而紧绷。
    她一步一步走进我,目光阴郁地说:“这里位置偏僻少有人经过。我杀了你把你埋在这里,他们至少要到晚上才能找到你的尸体。这个时间足够了。”
    我印象里莫澜很少这样认真地思考,她眸色深沉地拿匕首指着我的心口,冷声道:“说什么帮我?你骗了我一次,还想骗第二次!害人偿命,你应得的!”
    她高高地举起匕首,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在这个危急的档口听见了子蔻的声音。
    “阿止姐姐!阿止姐姐你在这边吗!”
    子蔻好像是发现我不见了,出来找我。我睁开眼睛便看见大惊失色的莫澜,她立刻塞了一团破布在我嘴里,然后收回匕首悄声退到门后。子蔻的呼唤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声音只有她一个人。
    子蔻一个人来这里,莫澜身手不凡,她根本打不过的。
    我想叫她跑却因为嘴里的破布发不出声音,只有细微的不连续的呜咽。
    子蔻的脚步声终于来到了门外,她敲敲门道:“阿止姐姐,你在这里吗?”
    这扇门年久失修锁栓已经腐坏,子蔻说着就伸手推门,而门后的莫澜则拿起了匕首,寒光四射。
    子蔻碧绿色的身影随着门开而显现出来,莫澜的匕首就要砍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我终于奋力晃倒了椅子轰隆一声撞在地上。
    莫澜分神手中的刀锋就一偏,子蔻反应很快堪堪躲过去。她余光看到被五花大绑的我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没说一句话莫澜的刀子又追上来了,子蔻便尖叫着左躲右躲满屋子地跑。莫澜则举刀锲而不舍地追逐着。
    子蔻身材娇小灵活,又跟着南素墨潇学过一点武功,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就和莫澜对打起来。她虽然武功不如莫澜但还能勉强抵抗,而莫澜苦于匕首短小一时间近不了子蔻的身。
    别打了!快跑啊!
    我心中呐喊着,嘴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子蔻还以为我是求救,大喊着:“阿止姐姐不要怕!”
    她说着就拆下头上的簪子扔到我面前,我便努力挪动着试图用手去去够那簪子。莫澜转眼看到我试图逃脱,立刻丢下子蔻,血红了眼睛朝我扑过来,举刀欲刺。
    “你休想逃跑!”莫澜目呲欲裂地吼道,疯狂的眼眸中映着我的脸庞。我的脑子霎那间一片空白。
    下一秒,莫澜眼眸中的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的丝缎,绣着翩然紫蝴蝶的深衣的后背,还有柔顺的乌黑长发。
    鲜血的气味重得吓人,突破尘埃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席卷了整个房间。
    子蔻她跑过来替我挡了这一刀。
    莫澜呆住了,而我面前娇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子蔻突然推着莫澜的肩膀一直把她推到墙上,拔出刺入自己身体里的匕首狠狠捅进莫澜的胸口。
    一时间鲜血喷涌,莫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前娇小可爱的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匕首。莫澜抬起手指着我,满眼的悲愤满目的不甘,嘴唇哆嗦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是一口血喷在子蔻衣襟上,然后无力地依着墙倒在地上。
    她死不瞑目。
    子蔻只多支撑了一秒也跟着倒下去。她拼尽力气慢慢翻过身体,一双眼睛盯着我向我伸出手,胸口上那个血窟窿不断地往外喷涌着鲜血。
    她一点点地伸过手来拿走我嘴里的破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这样不可名状的轰然响声。
    “子蔻!”
    子蔻缓慢地眨了一下她无神的眼睛,低声回应着:“阿止……姐姐。”
    我努力向她挪动,拖动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却只能挪动毫厘。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她突然笑起来,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
    “阿止姐姐……我来救你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泪水一簌簌地滚落她的手指,我喃喃道:“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值得吗?
    你的命这么宝贵,我值得吗?
    她好像很迷惑,慢慢地说:“因为我向神明……许愿……以后……要像阿止姐姐这么……聪明……阿止姐姐不能……死……”
    聪明?我荒唐地想笑,要是我足够聪明怎么会这样连累你?
    每说一句话就有一口血从子蔻的嘴里涌出来,她笑得天真又单薄:“我最喜欢……阿止姐姐……和公子了……”
    “你们……不要……生气了……”
    “好,好,我们不生气。”
    我忙不迭地答应她,仿佛这样能挽救什么似的。
    子蔻吃力地点点头,她皱起眉头,小声说:“姐姐……我好冷……”
    “我害怕……”
    她像小猫一样呜咽着,终于也哭了,泪水冲破血水落在尘埃里,她呜咽着说:“姐姐我怕……”
    我无法挣脱束缚,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颤声道:“别怕……别怕……”
    暗淡无光的房间里,她最后虚虚地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等我终于拿到簪子划开绳子,挣脱了束缚握住子蔻的手时,她的手已经冷了,脉搏全无,一贯粉扑扑带笑的脸也灰败着。
    她今年才十六岁。
    她总是笑得明媚天真,拉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地叫我阿止姐姐。在这个大家互相防备猜忌的乱世里,她却对我所有的话都深信不疑,即便我有隐瞒也不生气,这样爱戴我。
    可是直到她为我而死的这一刻,她都不知道我其实不叫阿止,我叫姜酒卿,是先齐的九公主。
    我有这么多事情没有对她说,我真的把她当做朋友吗?
    我跪坐在她身边呆呆地握住她的手半晌,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不喝醉的时候多少年没哭过了,我灭国的时候,父母死去的时候我都没哭过,此刻却像是决了堤一样泪流不止。
    我伸出手想去抱住她,手触碰到她染血的衣襟的刹那,一片空白的大脑突然恢复了运转,所有发生的事情极速地略过,所有的画面和细节扑面而来。
    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澜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巧合?
    不,不可能。
    我是莫澜行动中的意外,她本来想做什么?她或许是脱离了大部队一意孤行找我报仇,这座寺庙里应该还有其他人埋伏着。
    目标是谁?姬玉?不对,天子明目张胆地出现要想做什么未免打草惊蛇了。
    那就是……
    辛然和蓉蓉。
    我只愣了一瞬便踉跄着站起来,子蔻和莫澜的尸体仍然倒在地上冰冷着,而我却要强行抽离去思考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我真厌恶我这种理性。
    我沉默片刻,蹲下来摸摸子蔻的脸,轻声说:“对不起,不能抱你了。”
    我要假装无事发生般回去,不能染上你身上的血。
    我走出破屋,找到山间一处泉水把脸上的泪痕擦干,手上沾到的血迹洗干净,衣服上只有衣角溅了一点血,我便用清水洗干净。
    这里离大殿果然很远,我尽全力走也花了一些功夫才走回大殿。只见聆裳和莱樱在大殿外候着,见我到来聆裳眼睛一亮,嗔怪道:“你跑哪里去了,我们刚刚都在找你呢。”
    我保持着微笑,说:“山路湿滑摔了一跤,痛了好久才起来的,还有些迷路了。”
    莱樱笑出来,拍拍我的胳膊道:“你看你这满身尘土,唉回来就好,子蔻去找你了还没回来呢。”
    我有一瞬不能很好地保持微笑只是点点头。余光里却看到大殿里和四周僧人游客来来往往,看起来都十分平常。可有几个人像是不经意地看向我们,又收回目光。
    我便如平常一样轻松地问:“公子去哪里了?”
    聆裳道:“午饭后便带着菀姐墨潇走了,也不知去哪儿了,还没回来。”
    我回来的路上去看了之前他们谈话的地点,他们已经不在那里,想来是周天子拖住了姬玉。
    姬玉一遇到天子愤怒便会盖过理智。
    “那辛夫人呢?”我问道。
    “和蓉小姐在偏殿,辛夫人要为清宁君抄佛经,南素和府里的侍卫也在那里陪着她们。”聆裳十分自然地笑道。
    我点了点头,装作惊讶地对聆裳说:“你簪花歪了,我帮你重新簪一下。”
    一边说就一边走近她,拿出簪花时我靠近她的侧耳,低声说:“尽量表现得自然,我们被监视了。”
    聆裳的身体颤了颤,我一边插簪花一边低声说道:“是吴国的人,目标应该是辛夫人和蓉蓉。他们人多势众,你和莱樱快去找公子回来,路上可能有人阻拦带上防身的武器,谁也别信。我去找辛夫人。切记表现自然,现在应该还没到他们动手的时候。”
    我把花插稳,退开两步笑着看着聆裳,说道:“这便正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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