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族姐已经是生无可恋了。她不愿意继续活着。所以長君那一剑袭来,她欣然接受,连本能的反抗都没有。
    那族姐究竟算是自杀,还是被長君杀死的?
    初九咬着牙,不愿再想这些摧心蚀骨的往事。
    未回将药端了过来,搁在青檀矮几上:“公子,到时辰,该喝药了。”
    初九试探地抚着自己小腹,这些日子以来,小狮子长得越发快了。时不时还轻轻翕动,复苏一般。
    无论長君如何,初九都想要护着这个子嗣。他端过安胎的汤药,一饮而尽。
    随后,初九伏在矮几上,小睡一晌。
    他梦见往昔岁月里,最甜美的一幕。仿佛是在龟族听学的时候,桂花开得繁盛,香风氤氲。自己和族姐在亭中对弈,白棋里埋着黑棋,他想要族姐让一让他,可族姐总是守着原则,不肯让。他顺着桂花香的方向望去,只见長君手持斩霜剑,意气风发地踏过长廊。
    待醒来时,初九方意识到,族姐和長君,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四月十七,便是狮王的生辰。狮王一来是为挽回狮族的地位,而来是显示结交之心,便在仉山上设宴。上一回于酬欢台上设宴,出了那般煞事。这一回,为了避嫌,狮王便在另一处宫殿设宴。
    蛇族、龙族、鹿族、兕族、鹤族等世家大族均在邀约之列。
    映雪身亡,初九不便出席仉山,龙王便独自一人赴宴。
    开宴之前,狮王曾写给龙王密函,望其念在初九腹中子嗣乃狮族血脉上,将初九还给狮族。那一封密函,龙王连回信都不曾回信,直接告诉狮族的使节,坚决拒绝。
    往日百兽族看的热闹大多聚集在龙族,此番,狮族的热闹也不少。狮族少主下狱,这便是更大的传闻轶事。
    为狮王祝罢寿辰,一行人不免将话题引到長君杀死映雪的话题上来。
    “我族兄首先出剑不假,”蔻香坐在狮王下首第三个座位上,低声道,“可龙族少主修为深厚,又是乾元,想来实力与族兄不相上下。按理说,族兄是不能杀了她的。既然——”
    溯皎捧着杯盏饮酒,温柔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这杀心一动,便无可转圜了。无论如何,龙族少主都躺在棺中了,前儿方入葬,是不是?龙王陛下。”
    蛇族的几个世家公子,也纷纷附和溯皎的说法。虽然長君与他们素无私交,但長君身为乾元,那便是天选之子,无论是谁听到他的身份,唏嘘羡慕之余,也有不少忌恨之情生出来。
    虽然映雪也是乾元。但是長君与映雪格外不同。他比映雪的性情更锋芒毕露,也常常出现在筵席上,所以比起映雪,其余人更为妒忌長君。
    而且龙族的那个小坤泽,最后也是被長君收入掌心。
    又有个蛇族世家公子道:“难不成这映雪姑娘,便这么活活死了不成?”
    “我倒觉得,狮族少主杀映雪,更是因为妒恨。这一辈就这么两个乾元,他杀了映雪,自己不平步青云了?”
    蔻香到底年轻,听不得旁人说族兄:“我族兄天生尊贵,需要妒恨谁了?罢了,随你们妄自揣测去!”
    如此一来,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女针锋相对,在筵席上,自然是失了规矩。蛇王与狮王相视一眼,蛇王斥住溯皎等人,狮王也让蔻香噤声。龙王沉浸在失女之痛里,也不顾旁人说什么。
    狮王饮了一口酒,声音温厚道:“这逆子做的孽,本就是我狮族,对不住陵海。”
    蔻香底下头,用银筷将桂花糕撕成一块儿一块儿的,不再作声。
    不知不觉,又过了三月之久,到了橘黄蟹熟的时节。小厮们将新摘的荷花荷叶摘下来,摆在披香殿里插瓶,无论何时,初九都能闻到一室荷香。
    六月初二时,初九诞下一只小狻狮,通身都是与他原形一样的金色,满身软蓬蓬的金毛儿。
    百兽族的后裔,从诞生到百岁,都幻化不得人形,只能以飞禽走兽的形象长大。
    初九将小狻狮抱在怀里,它便总是往初九衣襟里钻。小尾巴总是翘起来,偶尔拂在初九的指尖,甚是**。
    这小狻狮的出生,带给初九许多快乐。毕竟照顾小狻狮的时辰一久,便无需想起那些伤心旧事。
    而且初九越来越沉迷于撸自己生的小狮子。
    他将小狻狮的颈子上系上铃铛,一步一响,小狻狮先是害怕,随后便是好奇。它系着铃铛在披香殿里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也未曾寻到发声的物什。
    小狻狮睁开深红的眼眸,潋滟滟地望着初九。
    初九看到它那一双眼眸,心中登时一沉。他想到了長君的容颜,也是这么一双深红的眼眸,总是含着邪气的笑意。
    由于小狻狮是中庸之身,初九方放了心,幸好与自己不同,不是坤泽。除此之外,小狻狮还是个姑娘。
    门外有个海昇宫来的侍女,满面春风地询问:“主上一直惦记呢,敢问二公子,这小主子的名讳,可定下了?”
    初九揉着小狻狮的软毛,低声道:“碧玺。它的名讳是碧玺。”
    侍女行了个礼,随后退下,向海昇宫复命去了。
    他听着碧玺颈子上活泼泼的铃铛声,暗暗思忖,自己的女儿长大了,性情与蔻香那般便甚好。又讨喜,又活泼。
    碧玺伸出粉红的小舌来,舔了舔初九的指尖。
    初九道:“松开,你连牙都不曾长,还要咬我?嗯?松开吗?不松开我把你拴起来。”
    碧玺嘤咛两声,还是含着初九的指尖不放。初九看到它又软又小的肉垫,登时心都要化了。
    “天啊,你的肉垫怎么这么软?”初九一欢喜,他毛茸茸的兔耳便长出来了。
    每每与碧玺在一起时,初九便会暂时忘怀龃龉,偷得浮生半日闲,欢喜得什么都牵挂。
    碧玺的名字,是初九偶然取的。他也不知是何缘故,心中觉得,名唤碧玺便合适得很。入夜时,初九依枕难眠,蓦然间,心中响起一段对白。
    “你喜欢碧玺?”
    “你如何得知?”
    原来如此。
    狮族典狱中,長君又孑然一身度过一个个时辰。逐渐地,光阴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蔻香带来的那些茯苓糕,被他尝了两口,便不肯再动。到最后,实在无聊的紧,便又悉数吃下去。
    银食盒搁在案上,散发出些许幽幽光泽,盒壁雕着几痕仙鹤灵芝纹。
    往日,長君的身边随处都是这样精致而灵巧的物什,只是他无心去细看。
    三日前,蔻香与贺君来看他,告诉他,初九生下一只金色的狻狮,是中庸之身。長君听在耳朵里,心中欢喜得紧。几乎想劈开这结界,到龙族去看初九和小狮子。然后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已是缧绁中人,戴罪之身。
    从前二人相伴在南帷殿,長君无数次想着,初九与自己的子嗣,会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两个人一直惦念着小狮子,结果当真生下了小狮子。
    倘若自己不曾酿成那般大祸,此时定是初九与小狮子都在自己身边,琴瑟和鸣,天伦之乐。
    長君抬眸,只能看到典狱木栏上雕刻的饕鬄花纹,以及一桩一桩的神话典故。
    在这典狱中过得日子越长,他越觉得自己往昔对不住初九。初九嫁到南帷殿后,两人常常争执拌嘴,他也没少惹初九动气。可是动气之后,不会过很长时间,初九都会原谅自己,继续与自己举案齐眉。
    直到他做出初九怎么也不能容忍的事情。
    他意识到,从前自己常常不顾及初九的感受,任意妄为。或许发自内心深处,他都觉得初九身为坤泽,也无需去尊重。
    長君又想,待他能出去这樊笼,第一件事便是求得父王母后的原谅,向他们请罪。第二件事,是要寻到初九,把初九重新留在身边。
    只要映雪不能还阳,初九便不会原谅他。
    无论多难,都要弥补自己的错。
    半月后,六个狮族的资深长老前来典狱中,说是奉狮王之令,来废去少主的全部修为。
    長君知道,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便算是已至强弩之末。
    若要废去修为,须得服下汤药,涤荡去内丹中的修为。待内丹重生时,修为便废去了。一切重来。
    为首的长老带着身后的随从们向他恭敬行了一礼:“少主。”
    長君心如槁木,他犹遵循着礼节,颔首道:“诸位长老安好。”
    哪怕是身陷缧绁数月,長君依旧风神如玉,气韵天成。只是这几月的深思,打磨去了他些许锋芒毕露的戾气,留下秉节持重。
    长老向后使了个眼色,便有禁军捧着一盅汤药,踱步而来。
    長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这一碗药喝下去,自己便暂且算是个废人了。天无绝人之路,还能继续修炼。更何况,这一千年来,他修炼也未曾多用心,不像映雪。
    在长老心中,族中的少主想来年少狂妄,狮王唯恐長君不甘喝药,便唤了宗主年老有资历的长老前去说服。长老亦坐好了一番长篇大论的准备。
    汤药上织出袅袅乳烟。
    长老劝道:“还望少主体谅王上苦心,为保少主的性命,紫列荒那几座山涧,都交给龙族赔罪了。”
    長君微微颔首,表示他晓得。随后端过汤药,一饮而尽。
    那几个长老都未曾想到,長君喝药,喝得这般心甘情愿。
    须臾后,長君任痛楚来回鞭笞着身体的每一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皆不放过。
    按规矩,長君的药已喝完,长老们该告退了。只是狮后忧心長君的身子,唯恐那药的药性太烈,他有个好歹。便派了两个御医跟随着到典狱中。
    長君双手握紧,剧痛之下,身子也不曾软下去。他死死紧咬牙关,不让疼痛的呻吟嘶吼出去。
    是他身体里那颗内丹,在一点点散去修为,也在一点点重生。
    不知不觉,長君冷汗凛厉,混着青丝,贴在白皙的面颊侧。蓦然间,清脆一响,原来指节都被他自己硬生生握断。
    千年修为,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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