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妃一连病了数日, 祈帝罢了早朝直接住在了栖鸾殿,奏折急报只往栖鸾殿送去, 最终堆在前殿的一方小小桌案上,沾了陈旧灰尘。
    屋漏偏逢连夜雨,祈帝本就心烦意乱, 谁知道突然传来消息,二皇子在出宫回府途中遭人掳劫,如今下落不明。
    如一瞬间恍然梦醒,事情一层层查下去, 大理寺那一边的事也就此瞒不下去。安在山恰到时机地提了一嘴,祈帝果然勃然大怒,待要追责, 才发现大理寺丞竟然不见了。
    毫无意外, 一切直指汝阳王府。
    祈帝用指关节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实楠木做的桌子, 一双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陆绥,眉头皱得更深, 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陆绥一袭缟素, 额间系了一根两指宽的白绸,端端跪在了大殿当中, 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明明是命在旦夕,稍有一句话说错, 行差半步就是死路一条, 陆绥依旧冷静自持得如同在在自家王府后院喝茶。
    祈帝冷冷看他, 沉声问道:“陆绥,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陆绥勾唇一笑,抬头与祈帝两两对视,嘴角嗤笑,突然又低下身子磕了个响头:“陛下此话问的当真好,臣近日丧妻,怎会有闲暇时光胡闹?”
    他抖了抖自己一身白衣,眉眼之间凄凄惨惨神色难掩,抬臂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角:“臣之爱妻惨死大理寺牢房,更是尸骨无存,臣这些时日夜不能寐,每每入夜深陷梦魇,只见珩萧死不瞑目求臣替他求个公道。”
    这拙劣的演技……
    就连安在山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可明明知道陆绥今日进宫明显就是没事找茬,祈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自吃了这个哑巴亏。
    陆绥今日进宫,并非孤身一人来——三十六路汝阳王府护卫一路护送,黑漆乌沉木打造的一口棺材被小厮小心抬着,陆绥一人领着长长的队伍从汝阳王府出发,浩浩荡荡走过长安街道,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望。
    宣正门他入不得,便从侧门进。
    守卫不敢放行,互相对视几眼,硬着头皮拦下了一行人:“殿下,陛下只召见殿下一人,求殿下不要为难小的们。”
    言下之意就是只允许陆绥一人进去,身后的棺材进不去。
    陆绥只想同祈帝过不去,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只反问道:“如此,是只要本世子一人进宫喽?”
    守卫们点头如小鸡啄米,不安地看了看他身后长长的队伍,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陆绥点了点头,应道:“自然,本世子亦不能抗旨不遵。”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突然对着身后的小厮开口道:“都听清楚了吧,务必要把本世子安安全全送到金龙殿,莫要误了陛下的兴致。”
    只见他话毕,旋身一脚踏上灵车的台阶,足尖一点,径直落在了漆黑的棺材旁。
    漆黑的棺材,洁白的素衣——黑与白泾渭分明却又交融缱绻。
    陆绥一双手缓缓抚上棺材盖上鎏金色的纹路,虽然明知都是假的,他还是觉得心中一痛,动作间轻柔地如同触摸恋人柔软的长发。
    未经处理的乌沉木香气过于浓烈,但陆绥还是从中分辨出了几分珩萧身上独有的味道。
    淡雅,冷冽,明净,统统在珩萧的身上淋漓尽显。
    自母妃死后,陆绥从来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有软肋,会有了后顾之忧。可直到与珩萧有了前世今生的千丝万缕,他突然觉得生命中的阴差阳错,都是命中注定。
    他只有傍着珩萧,方不至于难过。
    陆绥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一口棺材,突然伸手掀开了棺材盖,而后一脚踏了进去,众目睽睽之下,他扫视了一周,缓缓躺了进去。
    天地之间一片寂寥,只有陆绥的声音响彻了霄汉。
    “合棺,起!”
    四周的小厮听到陆绥的命令,又缓缓将棺材盖合上,而后起棺,带着陆绥和他的珩萧从侧门走到金龙殿前,这一次,门口的守卫没人再有资格去阻拦。
    棺盖再次打开的那一瞬间,陆绥缓缓睁开了眼,他明明意识清明,却像是一场荒唐大梦方醒。
    败了上一世,悟了这一世。
    阳光依旧明媚,白云一样舒展,细雪俏生生点缀枝头,这个冬天还未过去,一如往日旧模样。绵绵一场春风未至,料峭的寒风依旧嚣张地张牙舞爪。
    陆绥再度踏出棺材,故人已死。
    他将手掌贴于心脏,感受到了那里强烈的跳动,恍了下神,然后才开口,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珩萧,我同你烂在一处,他日史书功过一笔,你我同赴。”
    他日史书功过一笔,你我同赴。
    祈帝近日精神不大好,全靠药丸吊着才没有倒下去,现下陆绥倒是来了,他的头也疼了。
    和什么样子的人打交道最累?当然是和流氓打交道最累。
    多少年了,皇室的子孙哪个不是谦谦君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他收拾,可偏偏陆绥这个人,不仅流氓,还不要脸。
    劫重犯,烧牢房,囚禁官员,咄咄逼人,来面圣就面圣,还带着口棺材招摇撞市,搞得满城风雨。明明是自己劫走了人,现如今竟然来问他讨死人的债。
    “温庭弈本就是煞星转世,有祸国之命格,难逃一死。”祈帝淡淡开口,既然不能和陆绥彻底翻脸,只避能而不谈他劫狱的事,将一切都推脱到煞星身份上。
    陆绥低头沉默,未置一词。
    祈帝半睁着眼看他,知道今日是不能奈何他,松口道:“你为一个祸国煞星同朕置气,私囚朝廷命官,以下犯上,早该治罪。朕念汝阳王只有你一子,汝阳王一脉不可断,且宽恕你今日之事,若再敢胡言乱语,朕必当治罪。”
    言下之意就是还不快滚,朕饶你一条狗命。
    只是祈帝愿意放过陆绥了,陆绥本人反而不乐意了。
    “陛下口口声声说珩萧是煞星转世,单凭一人言语便定珩萧死罪,让臣实在难以信服,也令珩萧怨气难消。”
    “太后和皇后双双出事,鲁国公幼女也无辜被他连累,甚至当时在寿康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是他的煞气催动法阵烧死了那两个宫女,你言朕诬陷温庭弈?”祈帝回道。
    陆绥趁机开口:“那依陛下所言,只要臣可以证实这些诸多现象非是天意而在人为,便可证明珩萧清白。”
    未等祈帝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陆绥再度磕下一个头,淡淡道:“那臣便遵旨,势必查出此事前后因果,还臣爱妻清白,也还陛下英明。”
    祈帝心知被他摆了一道,脸色突然就变了。
    陆绥抬头当做睁眼瞎,对着上座勾唇一笑:“臣谢主隆恩。”
    而就在陆绥同祈帝商谈时,大理寺那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消失了数日的大理寺丞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面瘫的贴身侍卫。旁人问他究竟去了何处,他只笑了笑,神神秘秘地开口道:“喝茶。”
    喝茶?去汝阳王府喝茶?!
    众人一阵懵,看他活蹦乱跳的姿态疯癫至极,活脱脱一个疯子。
    他们来还想着长官回来了若是陛下追究大理寺的责任,可以有人出去顶罪,如今回来一个疯子,众人的如意算盘落空,登时又气又忧,统统做鸟兽散。
    等大理寺的大大小小官员散的差不多了,花小楼也把这里大致里里外外看了一圈,陆邈伸手拽住他,提醒他干正事。
    “放心,我心里有数。”
    花小楼停下胡闹,叫了个小厮去取大理寺牢房的狱卒名单,将温庭弈入狱后负责看守他的看守名单誊抄到了一张纸条上。
    “你说陆绥要这些人的名字做什么,那晚明明已经一把火烧个干净了。”花小楼咬着毛笔不清不楚地开口。
    陆邈低头将纸条折好,想了一想才道:“牢里的守卫每日定时换班,死了的便算了,侥幸逃了的,殿下应当也不会放过。”
    “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陆绥的性子不招惹还好,如今温庭弈在牢里险些丢了性命,陆绥又怎么肯轻易放过他们。
    花小楼点了点头,嘟囔道:“多好,陆绥就不是块木头,还知道帮自己媳妇报仇。”
    他说完,抬头悄悄瞟了一眼陆邈,被陆邈逮了个正着,索性不再扭捏。
    “若我将来有一日被人欺负了,你会不会也像陆绥一样,为我报仇雪恨?”
    陆邈愣了愣,却没开口,只是突然抚上了花小楼的发顶,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会的。”
    花小楼瞪大了眼睛,差点像个兔子一样从陆邈怀里跳起来。
    “我不会让你被你欺负的,我护着你,不会让你受伤害的。”陆邈说的异常认真。
    花小楼第一次听他这么认真的开口承诺,耳朵有点红,脸也烫的要死,咳了两声说:“谁需要你保护了,我身后还有将军府,再说我又不掺和皇家的事……”
    说了几句,突然停了停,然后小声哼哼道:“你说的我可记住了,四哥,我记性很好的,你可别将来耍赖不认账。”
    陆邈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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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有傍着你,方不至于难受。”化用沈从文先生的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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