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也有一段时间没去拜见过违命候。
    毕竟我是皇上身边的人,而他是前朝的废帝,多接触了总归是说不明白。
    皇上待我一如既往,只是夜间不再招我侍寝,我想他是终于明白了在后宫如何睡女人也是皇帝的必修课之一,大概不用过多久,就能听到哪一位妃子怀有龙嗣的消息了。
    挺好的。
    至于我,别人怎么看我都无关了,只要我还在皇上身边一天,那些风言风语就不敢传进我的耳朵里面。
    皇上去了别的地方,这中殿也就得闲了许多,别的宫的娘娘是绝不肯要我去守夜的。我也就得了几个清闲的夜晚。刚好有个小太监会读书识字,我便劳他教我。
    不知为何,他教我的四书五经都看不懂,唯有几句软糯的花间词还能看得懂些,他就干脆拿诗词来教我入门。
    今天恰好是十五,但是不巧,天是阴的,即使是夜晚,密密的黑云遮住了原本清朔的月亮。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违命候的诗。
    要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想一个人呢,他就像是天上的明月一样,亮汪汪地照在山间、照在林稍,照得人的心里明晃晃,光灿灿的,但是地上的凡人永远不能接近。
    我拿起笔将诗句写下,沾了满手黑墨,出门找水洗了半天,想起来这半块残墨是库房里碎掉的东西,该拿去扔了,我觉得可惜便向皇上要来。
    现在我有一点后悔,这墨太过难洗,任凭你手皮搓红皂角发泡,依然浸没在人的掌纹之中,随着线条蔓延开来。
    无论在怎么否定,都是留下了痕迹,别人仔细看是看得见的,擦不去了。
    我随手将诗和其他的临摹作品折在一起,放到箱子里存着。
    我虽然不是什么有雅趣的人,但还是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多读书总是令人高看一眼,于是对纸和墨有着天生的敬意。
    倘若我知道这随手的动作会给我后来的人生带来这么大的转折,我还会这样做吗?
    不过要是没有这回事,我可能一辈子都是个看不透洗不干净的凡人。
    那都是后话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同屋的春诗早早就是皇后的人。
    或者说,皇后是六宫之主,这后宫里哪一个人都归她管。
    春诗找到了我记下的诗句,上报了皇后娘娘。
    这句诗写得很好,真的很好,谁都能读得出来它的妙处。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因为谁都能读得出来,这意味也就不难解读,宫女思春,在后宫可是大忌。
    三月春至,后宫多少红颜青春,谁心里还不能发点芽呢?
    但这芽要是明面上长了出来,那不管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都是要被剪掉的。
    何况我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被打了一顿再罚跪三天,正常。
    我从小受的苦比这多了,我受得住。
    她罚我跪在养心殿门前,隔着长长的台阶,要是费劲一点抬头,就刚好可以看到皇上一点朦胧模糊的身影,皇后则轻轻松松地站在他的身旁。
    不用卑躬屈膝,不用阿谀奉承,只因为她的身份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着,毫无惧意,也不担心失去。
    只要她一天是皇后,他就永远不能离开她。
    我在台阶上跪了三天,皇上没有回头,最后的通牒下来,说宫女暮云淫思秽乱,发配冷宫。
    我就这样离开了皇城和天下的中心,也离开了自己的中心。
    一粒浮尘而已,从养心殿到冷宫,飘着飘着也没有多大的波澜。
    就是我心中还一直念着,有人会记得旧情。
    认识的宫女们都畏惧皇后,都不敢出头送我,唯有流萤给了我几件旧的冬衣,虽然旧,但布料很好。她想得很周到,冷宫里不该穿得太好,这几件旧冬衣不会给我招来非议。
    冷宫并不是一处宫室的名称,而是皇宫里安置失宠的后妃、皇子的地方,也可以看做是皇帝存放无用的东西的地方。
    皇上刚刚继位,还没有哪个妃子被囚禁冷宫,只有前朝几位太妃住在这里,说是冷宫,其实条件也不算差。何况几位太妃经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早已经看破了红尘,自己在宫里供了一尊玉佛,天天焚香吟唱。
    我的任务就是伺候几位娘娘的起居,打扫院落,再把佛像脚下的灰尘擦拭干净。
    就在这间干燥充斥着檀香的佛堂里,我见过一场场雪飘去,晨鸟初叫,群鸦争噪。最后一切的沉寂都变成了枝头的杨柳嫩叶,还有女人眼角眉梢的风情。
    春天来了。
    宫里又迎来了一批新人,听说大部分都是江南来的女子。南国美人,东风芳草,难怪我觉得这春天比以往多了几分水汽和胭脂香。
    据说前朝武帝好龙阳,为了他心爱的男子在宫里遍地种满梨花。
    玉树堆雪,浮光银霞,幽香烂漫,落英缤纷中,我听到了违命候病重的消息。
    看着屋檐下纷飞的燕子,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要回去了。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傍晚,我正在洗太妃们穿的青衣。
    一个冬天下来,我的手被冻得通红,紫的地方一遇热就开始搔痒,小指关节有几处已经流出了黄色的脓水。不过在这春寒料峭之时,冰冷的水也止住了我的痛疼,只有眼前的衣服摆在这是我唯一能做和唯一要做的。
    我已经不再是陇西乡下那个河边浣衣看着双手流泪的女孩了。
    我提着桶,接到了皇上的口谕,总管太监孙国安前来传召,说皇上念旧,看在我冷宫思过,态度端方的份上,让我再回养心殿。
    我平静地领旨谢恩。
    我和皇上从细微相识,相伴将近二十年,无论有多少争吵,有多少人介入其中,我们总归都会是在一处的。
    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唯有旁人无法看透其中纠葛。
    后宫的女人都以为我想做皇上的妃子。
    她们都错了。
    我又回到了养心殿。
    一个春天过去,这里的人竟然换了七七八八,只剩下我和孙国安两个老人。
    春诗顶替我的位置,成为了养心殿的大姑姑。
    于是我便明白,这屋里都是皇后的人。
    春诗是一个很会做人的人,无论是做我的手下还是做我的上司,都举止妥当,至少在我面前,她依旧谦卑而礼貌。
    “姑姑,”春诗依旧叫我姑姑,领着一群新来的姑娘向我行礼,“您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原来那处,和飞青一起。”
    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姑娘弯腰,我没想着看她,只是急匆匆地说:“无妨,大姑姑有什么安排,尽管叫我去做好了。”
    我只想快点见到皇上,假如养心殿都是皇后的人,他恐怕需要我。
    并不是自恋,皇上需要一个完全忠于他的人,一个不会因为外界任何诱惑而背叛他的人。
    曾经,我和他都以为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多年的沉浮下来,这样的人,原来只有我一个。
    他不会放我走的。
    我更不会离开他。
    春诗说:“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姑姑刚从冷宫过来,先修养一阵子吧。”
    我黯然点头,行了礼:“你已经是大姑姑了,而我如今是你手下的小丫头,就不必再叫我姑姑了。”
    春诗笑着摇头,“春诗入宫之时多蒙姑姑指点才有今日,自然不敢忘恩。”
    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再提这件事。
    其实在宫里,我不愿意叫别人记着我的恩。
    恩这个东西,会变成人的包袱,记着记着,说不定哪一天就变成了仇。
    我就回到了屋里,有时间就去帮养心殿最底层的丫头们打打下手。
    做的最多的就是洒扫养心殿门口的台阶。
    那天夜里,月光照在台阶上,汉白玉的台阶仿若凝了一层霜,我扫完最后一级台阶,抬头往上看去,苍白的长阶尽头,伫立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夜凉如水,他那一身金龙缠身的袍子,竟像阳光一样,在夜里无端照耀着,我竟觉得心里异常温暖。
    “陛下。”我跪下去行礼。
    他默默地走到我旁边。
    “暮云,起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复少年的英气,反而多了几分失落与消沉。
    我站起身,他随意理着衣摆,就地坐到了台阶上,拍拍身旁到底座位,让我坐下。
    “你也看到了,”他低声嘲笑,“宫里现在都是皇后的人,我这个皇帝……”
    我未置一语,只是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暮云,”他突然低低地唤我,眼神温润,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的少年时光。
    “你想做皇妃吗?”
    我摇头,“陛下,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会有利益争夺,就会有非分之想,暮云不能免俗,只希望能够长伴陛**边。”
    他把我揽入怀里,声音在头上响起,能够从脸颊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我知道了。”
    “你在养心殿还是被皇后监视。”
    “奴婢不怕。”
    “我只信得过你,最近前朝的很多官吏都有些蠢蠢欲动,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去帮我监视违命候,我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你记住,我只信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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