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吃了饭回到房间,敖宸还在书桌旁坐着。
    他双手指尖相触抵在鼻子上,闭着眼睛沉思,坐在一室的阴影里。
    杨佑莫名地觉得他是那么的孤寂,就像是一个人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四周都是深黑的海水,而他没办法逃离。
    瑞芳走进来点了蜡烛,又将杨佑的纸鹤放进了床头的柜子里,“殿下,您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杨佑下意识地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殿下?”瑞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放轻了声音。
    杨佑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笑了笑,轻声说,“没什么,我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他说着走到了床边,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这几年来他写到京城的信。
    一开始是写给丽妃的,丽妃死了,后来就全都寄给了瑞芳,让她帮着处理事务。
    写给丽妃的信有几封还没拆。
    瑞芳解释道:“娘娘有时候犯病,就不会看信了。”
    杨佑点点头,“今年的忌日我还在行军,没来得及给母亲做点什么。”
    瑞芳道:“陆师父在府里建了一个佛堂,还去慈恩寺求了一盏长明灯,每年都会为娘娘做法事。”
    杨佑这才想起了陆善见,说起来他从和尚还俗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间一直待在他府上,杨佑并不怎么管他的行动。
    “陆师父?你们现在都这样叫他了?”杨佑笑着说。
    瑞芳点头,“陆师父平时对我们都很好,谁家里出了事都会帮忙。”
    “他平时都做些什么?”
    瑞芳老老实实地汇报着陆善见的行踪,“早上念经打坐,下午出门,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每天都会傍晚回来。偶尔有几次外出留宿都会和府里报备。”
    “对了殿下,”瑞芳道,“陆师父听说您回来,托我给您说一声,他想和您见一面,不过并没有催,只说快一点便好。”
    “行,”杨佑点点头,“明天下朝让他来见我。你退下吧。”
    瑞芳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杨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他没有打扰敖宸,而是自己坐在床边做完了所有的事。
    按理来说,这段时间他应该广交官吏,还要好好和自己原来的班底沟通,只是他担心杨庭怀疑,给所有人都去了信,让他们这段时间好好待着,千万不要多生事端。
    如果杨庭想用他和杨仁互相制衡,那他就要逼杨庭不得不选择自己。
    这是最后一场战争,杨佑已经做好了长久的打算。
    他批完公文,发现敖宸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杨佑说不出是心酸还是苦闷,敖宸并不是一个会沉迷在回忆里的人,他经过的时光太多,只有极少数人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这个人是谁呢?
    杨佑摇了摇敖宸的肩膀,“想起来了吗?”
    敖宸困倦地眨眼,“没有。”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杨佑摸着他的头,反正都是死人了,“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敖宸执着地摇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很正常吗?”杨佑牵起他的手细细揉捏,捏着他的每一根指骨和每一个关节,“好几百年的事情,哪一件记不清了都有可能。”
    敖宸道,“我总觉得他和很多重要的事被我一起忘掉了。”
    杨佑一阵咳嗽,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敖宸扶着他的手臂,“没事吧?”
    “没事。”杨佑捂着嘴静静站了一会,“可能是在暗牢里冷着了,吃饭时又喝了点酒。”
    杨佑突然问道:“他是你……你喜欢的人?”
    沉默过后敖宸慢慢摇头,“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敖宸的神色是认真而严肃的,他没有撒谎,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还有些问题被杨佑咽了回去,他没办法再问,更多的问题只会让他越来越难受,他摸着敖宸的侧脸。
    想不起来也好,倒不如一直想不起来,如果可以,杨佑情愿让那个人的细节全都模糊在记忆中。
    他甚至都不想再看到那首诗。
    凝玉一般的肌肤在指尖留下冰冷的温度。
    敖宸把头靠在杨佑怀里,抬头亲他的喉结,从领口一直舔舐到下颌,留下湿润的水痕。
    杨佑抓着他的黑发,用力地呼吸着他的味道。
    敖宸咬着他的耳垂,直白的说道:“去床上?”
    如果一直以来,只有他们两个该多好,两个困在皇宫里的囚徒,互相依赖的神明和信徒。
    杨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他在沉浮间不断地想着那个人,想着他和敖宸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敖宸陪伴了他多久,他们是不是也会像他和敖宸一样肆意的欢闹?
    敖宸呢,他对那个人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一样吗?
    杨佑胸口还缠着纱布,敖宸的动作便十分小心,只在他锁骨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杨佑累极了,后背贴着敖宸的胸膛,蜷在被子里缓缓睡去。
    道观又出现了。
    这次的场景变了,原本完好的道观成为了一片荒芜的废墟,唯有长满了湿绿苔藓的三清塑像还能勉强辨认。
    当初那个邋遢的老汉变得更老了,身上破破烂烂,还有不少伤痕,他的腿也瘸了,背后插着一支羽箭,血迹一路蔓延。
    老汉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荒草从生的道观,一路蹒跚着到了三清塑像之前。当时那个灰发童声的道士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老汉手里紧紧握着白玉佩,血将玉佩染成了鲜红,他用沙哑的声音唱着道士的遗言,“玉颜灭兮蝼蚁聚,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枯骨穷尘而同归。”
    “哈哈哈……”他苍老的声音已不堪重负,笑声如同漏气的风箱,“你对了,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
    他发出呜咽,杨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哭还是笑。
    他说着慢慢倒在了塑像之下,口中不断地念着“我错了我错了……”。
    不过多时,他便睁着眼睛,血流干了,人也死了。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走了过来,伸手探着他的鼻息,打了个响指。
    道观四周,一群黑衣人站了起来,手持利刃长弓。
    劲装男子道:“把他的头割下来,待回京城,尸首就地烧了。”
    他的手下把老汉死不瞑目的头颅割了下来,男子晃眼看见了那枚玉佩,准备从他手里拿出来。
    老汉抓得极紧,男子不得不斩断了他的手指才将玉佩取出,用身上的衣服擦拭干净后放进了装着头颅的匣子中。
    “回京。”他简单地下了命令。
    “啊!”
    杨佑睁眼,老汉那双血红的眼睛还在眼前徘徊。
    敖宸冰凉的手落在额头上,他清冷的声音问道:“做噩梦了?”
    杨佑扶着胸口坐起身来,发现敖宸裸着上身靠在床头,手中拿着那枚玉佩把玩。
    他伸手想要将玉佩拿过来看看,敖宸却一下收回了手,将玉佩放在身侧。
    他目光如寒针,刺着杨佑的心,“你拿它做什么?”
    “这是封景王时候父皇赏赐的玉佩,我不过是拿来看看,怎么了?”杨佑不解地问。
    敖宸将玉佩举起,窗外一缕月光透进来,将玉佩照得如冰一般纯洁晶透。
    “你看。”
    敖宸指着玉佩说道。
    杨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乳白色的玉质中渗入了缕缕血丝,可他平日里看到的就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敖宸说,“这是亡故之人的执念,若遇到特殊的主人,便会发生一些奇异的事情。”
    敖宸把玉佩放在他手心里,一离开敖宸的手,血丝便立刻消失不见。
    “若非我的指引,你是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让你戴这种东西,搞不好会沾上鬼气的。我帮你把怨气都清了,要不是你挨着我,少不得要受罪。”
    想来玉上的血丝就是老汉的执念,难怪自己会一直重复那个梦境。
    只可惜他不知道梦境里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杨佑问道:“你知道这块玉的主人是谁?”
    敖宸皱眉:“不是你吗?”
    “我问的是以前的主人。”
    敖宸低声说道:“不知道。”
    到底是忘了还是不知道?杨佑只知道,若是敖宸不想说,他根本问出不出来。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敖宸问:“你做的梦很诡异?”
    倒也不是很诡异,杨佑将玉佩放到一边,侧身睡下,敖宸依然坐在床上,放下手来揽住了杨佑的后颈。
    说不定又是什么前朝辛秘,他可没有精力去追究。
    杨佑见敖宸不睡觉,打了个哈欠:“你不睡的话,到了起床的时候记得叫我,我明天要上朝。”
    敖宸捏着他的耳垂算是应答。
    没等到杨佑出手逼杨庭抉择,有人就已经率先出招。
    第二日上朝,朝中除了杨佑一党的大臣,其余人都纷纷上书要求皇帝立杨佑为太子。
    杨佑看了杨仁一眼,他虽然没在上书之列,但绝对不会没关系。
    杨仁没有露出破绽, 他什么话都没说。
    皇帝看着长篇累牍的为杨佑歌功颂德的奏折,表情和蔼地问大臣,“诸位爱卿这是何意?”
    尚书左仆射窦怀道:“宗社祸难,由景王安定,神祇万姓,赖景王之力也。”
    杨佑眼皮抖了抖,皇帝的表情愈发和蔼,甚至隐隐含有赞许之意。
    窦怀接着道,“除天下之祸者,享天下之福;拯天下之危者,受天下之安。景王有圣德,定天下,当仁不让,宜膺主鬯(特指太子),以安抚群心。”
    皇帝点头,问着杨佑:“我儿意下如何?”
    私底下和杨佑有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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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鬯:读成“主唱”(没错就是这个主唱的读音)鬯是古代祭祀用的香酒,主鬯原意是宗庙祭祀,也可用来指代太子。窦大人的两段话都改自旧唐书玄宗本纪,不是原创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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