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似乎漫长得没有边界的黑夜,杨护躲在废旧的竹篓中,南华君轻轻拍了拍竹篓,“公子,我前去引开追兵,然后再回来找你。千万不要出来!”
    杨护小声地嗯了一声。
    竹篓旁是腐臭的食物残渣,追兵大概也不会想到,王府里的公子,竟然会躲在这种污秽肮脏的地方。
    有微弱的光从孔隙中漏进来,杨护悄然地将自己的眼睛对准了一个小孔,看见南华君的身影越走越远,火光也越来越微弱。
    这夜里什么都没有,他又冷又饿,一只老鼠钻了进来,开始吭他的鞋底。杨护眼里落下豆大的泪珠,用手戳了戳老鼠的头。
    “老鼠啊老鼠,你就不要再欺负我了。”他小声呜咽着说。
    一夜过去了,他听见有人来来回回,却没有一个来揭开他头上的竹篓。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最后终于明白,南华君和韩王妃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护忍不住轻轻哭了一场,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走。
    没有人告诉他要往哪里走,他只想活下去,漫无目的地跟着人群乞讨,在街边随意找块石板就能睡觉。他从小养尊处优,性格又好,在乞丐里往往是最受欺负的,就是乞讨东西,也抢不过别人,经常受冻挨饿。
    他没有再数过日子,对于他而言,这些日子都是徒劳无功的重复,除了找吃的和睡觉,每天剩下的时间就是温习在家里学过的书,还有南华君教他的法术。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和尚捡了回去,和尚看他可怜,愿意让他在庙里面做一个小沙弥,杨护终于有了一个容身之地,他丢掉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变成了一个叫莲华的小和尚。
    老和尚对他很好,想把庙传给他,莲华却在十七岁那年辞别了老和尚,独自一人孤身上京。
    没有人记得杨护,他自己记得,他还活着,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高祖杨烁晚年很喜欢往感恩寺跑,骊都崇尚佛学的风气十分浓厚,莲华样貌英俊,说得一口纯正雅言,会写诗作文,熟读儒家经典。他投身感恩寺之后,很快就得到了方丈的赏识,得以在感恩寺讲授佛经,也收了几个小乞丐在寺里做徒弟,将法术传了下去。
    他对南华君的道术只是略懂皮毛,再加上一心想要寻找敖宸,也就疏于教授徒弟,只传了个大概。韩王杨焰和高祖杨烁兄弟,各有一块龙佩,一黑一白,一阴一阳,象征着两兄弟相辅相成,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却不能公之于众,只好将玉佩郑重地放在寺里,留待后人发现。
    再后来,他讲经出了名,被召进了皇宫。
    他一直听说过梨卿的名字,梨卿是武帝最宠爱的男宠,一言一行甚至可以决定武帝的决策。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梨卿会是敖宸。
    敖宸一直都没有变化,还是记忆中那般的年轻英俊,但自己已经从一个呱呱学语的孩童变成了大人。
    敖宸坐在城楼上喝酒,风吹着满天洁白的梨花落在他的身上。
    莲华很想抱着他放声痛哭。
    小时候他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都会找敖宸哭诉,敖宸不会安慰人,便带他去王府外卖上两钱的冰糖葫芦,然后去吃一碗藕粉,最后什么都好了,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家。
    家……
    那是多远的词语了。
    他多想同敖宸说,父母师父被杀后的孤独惶恐和自己漂泊世间遭遇的苦楚,思量许久,他只是走过去,轻轻地笑着说。
    “公子,可否赏脸,同小僧共饮一杯?”
    敖宸冷漠地回头,目光如水一般薄凉,“你是和尚,怎么能喝酒?”
    ……
    “宸叔,你不用这样讨好皇帝,我们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解开阵法,我不想看见你再受折辱了。”
    “没有其他的方式,杨烁和你师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生路。就算是他们的后人,也不知道阵眼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解开阵法。我也是凭着对阵法的感知才隐隐猜到解开囚龙大阵的关键正是齐国皇帝本身。这件事你别管了,你没法帮我。”
    “宸叔,我要还俗去参军了,或许我当了大官,就可以接近皇帝,然后得知更多的秘密 。”
    “可是杨护,实在是一个普通人啊,父亲怎么没把他打仗的本事传给我呢?”
    拼死拼活才当了个小小的武将。托感恩寺的方丈走了关系,才能留在皇宫当卫尉。
    不过好在,莲华终于有了探索皇宫的机会。
    武帝很早就注意到莲华和梨卿关系很近,他一直想抓住两人的把柄,然后用把柄和梨卿交涉。
    你看,是你自己忍不住寂寞勾搭别人,我不帮你解开阵法,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没有任何把柄,武帝也说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可如果不是被梨卿的美貌吸引,莲华为什么想方设法都要留在皇宫?
    ……
    上元节,普天同庆,武帝携后宫和百官一起登开阳门会见百姓,以示天恩。梨卿也被带了出来,站在皇后身后,公然地挑衅着群臣的底线。
    莲华花钱请同僚吃了顿饭,本来应该轮休的他把机会让给了同僚,自己在佳节独自守卫宫城。
    他曾经看见过武帝在宣政殿莫名地消失,也曾在上朝的时候感受到师父法术的气息,这一定不会是偶然。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早一天将敖宸解救出来,他就会少受许多的苦楚。
    莲华偷偷地潜入了宣政殿,果然找到了入口的阵法,这阵法只有皇帝能进入,好在毕竟是南华君做的东西,他虽然不能完全破解,但却能通过改动一些细节使阵法发生变化。
    他改了符文,从此后进入阵法的人,从皇帝变成了杨氏皇族。
    在踏进冰室的一瞬间,一切都明晰起来,扑面而来的巨大龙气和南华一派的道术气息让他浑身颤抖不已。
    他知道他找对了。
    一切的错误都要在他这里终结。
    他开过天眼,自然可以看到遍布空间的阵法,阵法共有四层,第一层灭迹,和敖宸有关的一切都会在这里消失,南华君甚至以龙脉为引,同杨氏皇族的后人下了言咒,凡是和阵眼有关的一切,包括这个密室在内,都无法像敖宸言明,灭迹甚至被南华君和最后禁锢敖宸的大阵写在了一起,只要敖宸没离开,灭迹的作用就会一直存在。
    第二层诛心,以无数痛苦的幻境击破人的心智,第三层灭身,对现实中的肉体开启折磨,第四层才是囚龙,是锁着敖宸的阵法。
    只有皇帝的血才能开启阵法,而一旦开启,所面临的首先是对心神的摧毁,即便有意志坚强的人度过了第一关,接着就是对肉体的真正折磨,幻觉和真实的痛苦交织出现,最后人可能人可能会活活疼死,或者被阵法杀死。
    人死灯灭,根本没有人能活着,撑到解开敖宸阵法的时候。
    他只知道师父和伯父狠心,却从未预料到他们竟然真的连一条生路也不给。
    他不是皇帝,没有资格开启阵法。
    莲华推演了许久,最后绝望的发现,他只学到了南华君道法的皮毛,根本没有方法在没有皇帝帮助的情况下强行破阵。
    能够潜入宣政殿的机会就只有今晚,错过这一次,他可能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时候了。
    莲华咬牙,以头发为笔,将带来的朱砂混合着自己的血液,开始修改阵法。
    他不能摧毁阵法,却能让阵法变得简单,只要足够简单,或许就会有皇帝无意之间能解开阵法。
    然而精力有限,他只能朝着最要害的地方改,将幻境的数量和可怕程度一再削减,最重要的是,保证第三层灭身不能让皇帝死掉,一定不能在这一步死掉。
    杨佑的灵魂好像同莲华的灵魂融为了一体,他甚至能读出莲华未说出来的想法。
    是对着以后的皇帝说的话,也是对着自己说的话。
    一定不能在这里死啊。
    以莲华的实力,想要强行修改阵法实在是太困难了,他每写一笔就要吐出一口血,胸骨如同被压碎一般的疼痛,阵法也在不断反噬着他,吞噬着他的生命。
    好痛……
    上一刻刚在火上炙烤,下一刻又被扔进了冰湖,莲华时刻处于极端撕裂的疼痛之中,最后手痛无力,便用牙齿咬着头发继续书写符文。
    他浑身的铠甲都沾满了自己的鲜血,直到白发苍苍,才停下了笔。
    阵法亮起了血红的光晕,不一会便被纯白的冰所吞噬。
    起作用了……
    莲华强撑着走出密室,他不能在这里死掉,守卫宫廷的将领莫名消失,很可能会引起皇帝的警觉。
    刚走出密室,一只羽箭就朝着他的胸口急射而来,他凭着最后一口血气,用道法勉强躲开,羽林军将领气势汹汹地说:“莲华,陛下早就料到你有不轨之行,没想到你竟然偷偷潜入宣政殿,意同谋反,来人啊,擒拿反贼!”
    莲华艰难地逃出了皇宫,被羽林军满城追杀。
    月上柳梢头,街市灯如昼,这一城的繁华无人理,这一身的鲜血无人惜。
    天上的烟花将黑夜映得绚烂,他从屋檐上逃过,遇见了皇帝的车架。
    敖宸站在皇帝身后,与皇后并肩。
    杨护想和他好好说一声告别,张嘴却先喷了一口鲜血,他看见敖宸脚步动了动,应该是想来救他。
    不要来。
    他以眼神示意,在交错的短短时间里念出了咒语,“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囚龙阵,解。”
    他一路逃到了城外的乱葬岗,道法用尽,体力枯竭,终于被泥坑绊倒,摔在地上。
    野狗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亮着绿色的眼睛成群向他走来。
    手臂被撕裂的时候,天上刚好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就像小时候敖宸带他看的一样。
    “宸叔,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要自由。”
    “自由是什么?”
    “就是可以去京城外面,游山玩水,天下之大,想去哪就去哪。”
    “宸叔现在不能去吗?”
    ……
    宸叔,天下之大,或许你以后能够自己去了。
    可惜,我永远都看不到那一天。
    想起来还真有些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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