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大地辽阔无垠,边缘处的黑幕似乎破开了一角,阳光在背后反复试探。鲜红的绸带还系在刀上,夺目地嵌入墨倾柔的视野之中,她注视着西宇文的人马在灰蒙蒙的坡路上越走越远,天地间竟是空旷无人。
    为首的统领抄起水壶豪饮一口,回过头来看着队伍中间的玄衣女子,心血来潮地安慰了一句:“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你那帮朋友死不了的!”
    墨倾柔双手与轮椅绑在一起,安然坐在原处,没有任何挣扎:“枯树林一个巴掌大小的空坝,纵使不借月光,随便放几次箭也够我们扎的了,统领还能一忍再忍,非要等一个百发百中的机会,实在是令人钦佩。”
    “过奖过奖,倒是你这么个不大点的丫头,还懂得声东击西、排兵布阵,着实不简单。”统领轻轻牵动缰绳,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乜斜着眼睛。
    墨倾柔眉头微皱,用余光瞥见两侧无精打采的士兵,又故作平静道:“不过是简单的逃生术罢了,哪里谈得上排兵布阵?只可惜跟身经百战的统领相比,我们到底是差了些火候……”
    就在不久前——
    枯树林里尽管有月光照拂,但终究是夜色障目,并不利于对战。
    那时候地底轰鸣,这帮匪徒大肆放箭,多亏有霍潇湘和江信拦在前方,将箭簇都击飞出去。
    可惜这并非什么长久之计,且对霍江二人的体力消耗极大,墨倾柔正在琢磨别的法子,恰好遇上乌云蔽月,对方的弓|箭再一次停了下来。
    她这才料定对方统领是个不做无把握之事的人,于是故意利用这点让身手敏捷的涯月趁着人家按兵不动前去扰乱视听,再让霍潇湘助江信撕开包围圈逃出去。
    孰料对方瞬间识破了她的计策,跃过地面上的裂缝,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重伤了涯月,随后又径直奔向自己。
    江信见她沦为人质,一时胆战心惊,不肯舍身离去,几番纠结之下,月光再度笼罩而来,数箭齐发!
    在这危急关头,霍潇湘几乎是将江信整个人囫囵扔出枯树林的,祥瑞也飞上前来将这位少盟主拽着往外跑。
    霍潇湘见他们成功逃脱,刚要回头救人便不慎中了两箭,之后众人便各自离散,安危一概不知。
    统领闻言大笑起来:“随机应变的道理,你们中原那本最有名的兵书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
    “兵书?”像有冷刺扎进眉间,墨倾柔瞳孔微缩,抬起头来无比惶恐。
    她又记起来了,在那个亦真亦假的幻境之中,她匍匐在地,借他人双眼所看到的一切——
    新添的烛台烧出更耀眼的光亮,两个身影映在墙上被扭曲放大。缠斗之中,只听“嘭”的一声,墨洄重重地撞向梁柱,转眼就不省人事,另一人却落荒而逃。
    就是这一撞,不远处的几架烛台接连倒地,恶风一扫,无情的火舌趁势攀上了帷帘,顷刻间蔓延至天花板,将一切都吞没其中,倒在梁柱边的人再也没能苏醒过来……
    “运兵九变,万法归一。”
    墨倾柔眼神漠然,仿佛有一团火将所有的理智都碾进灰飞烟灭的边缘。
    “确实是《墨坤》里面白纸黑字写着的,没想到贵军也知道得如此清楚……”
    为首的人牵住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此刻正是黎明降临,天边骤然浮出白光,瘦弱不堪的玄衣女子忽然在轮椅上激烈挣扎起来:“快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你们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不,应该是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墨倾柔奋力想要挣脱这一切,她拼命向外使劲,恼怒和不甘迅速覆上她苍白的面庞。统领翻身下马,戏谑地朝她走过去:“看来抓你没有抓错,懂得还挺多。”
    他刻意停在墨倾柔跟前,不着边际地说:“想来你的同伴们个个都身手不凡,尤其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幸好他中了两箭,否则我能不能抓到你都不好说……”
    “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墨倾柔瞪着他,缚住的双手挣得生疼。
    统领的神情闪过微妙的变化,故意问:“和谁勾结?你指的是那群魔鸦,还是送给我们《墨坤》兵书的人?”
    晨曦普照开来,不经意地落了一束在墨倾柔绝望的眉眼间,她知道自己无须再问什么,答案已经是板上钉钉——不仅勾结了,还将墨家世代心血凝聚而成的兵书轻而易举地“送”了出去。
    这是一种比在集市的书摊上廉价兜售还令人不齿的事,如今却光明正大地摆在了她的眼前。
    尽管对方没有点名道姓,但墨倾柔在幻境里目睹的一切都在方才的对话中得到了印证——那个在军师阁仓皇逃窜的人……是墨黎!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敬之重之的,与她骨肉相连的二叔!
    “将军,这里距离王帐还有一段路,昨晚枯树林的事,恐怕要早点赶回去向首领禀报。”队伍里有士兵提了一句,统领微微颔首,就在这谈话的间隙,不远处射来几枚铁钉,刹那击穿了士兵的头颅!
    “谁!”统领即刻亮出弯刀,架在墨倾柔的脖子上,转头的一瞬,竟有一道凛冽的灰影疾驰而来,指间夹住的铁钉毫不留情地割断了统领的喉咙,鲜血顿时喷溅出来,飞进墨倾柔的眼里,和眼泪混在一起,整只眼睛都变得通红。
    她双手的绳索堪堪被割断,一窝蜂的士兵就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惊呼:“小心!”
    无数把弯刀围攻过来,墨倾柔害怕地捂住双眼,紧接着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人将她带离轮椅,找准空隙,从旁边的山坡上滚落下去!
    陡峭的山坡极度绵长,碎石枯叶持续不断地从身旁划过,墨倾柔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记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失落和无助,只任凭长坡带着她前往未知的低处,将所有无关紧要的痛楚都抛诸脑后。
    坡底有一丛三尺高的树桩,宇文海用五指的铁钉扣在地上,勉强控制住疾速翻落的局面,让自己率先撞了上去。
    “呃……”宇文海闷哼一声,好在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墨倾柔,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倾柔这才后知后觉,怔然望着他:“海……兄……?”
    宇文海撑着坐了起来:“抱歉,让你受苦了,我原本在枯树林附近遇上西宇文的人……”
    “哇……”墨倾柔忽然伸手将他抱住,靠在肩头大哭起来,宇文海霎时愣在原地,将解释的话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完全不敢动弹。
    一路北上颠簸至此,是墨倾柔前半生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想象过的事情。
    原本以为寻得寒鸦巢穴就能离真相更近一步,但当自己坠入幻境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最初毫不设防地撞见魔鸦嗜血的场面,心情跌宕难平,其后又提心吊胆地进入枯树林,几番波折之下落到现在的境地……好几次,她都突然生出了一去不复返的念头。
    朝阳初升,掠过灌木丛洋溢在四面八方,她终于稍稍缓过神来。
    “没事了……”宇文海忍不住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对了,骨哨你还带着么?”
    墨倾柔松开怀抱,茫然地翻出腰间的骨哨,宇文海没有多问,只举起骨哨吹了起来,他用手指按住几个音口,哨声便分出了抑扬顿挫。
    这一次,墨倾柔听清了所有音律。
    她坐在原地,看着阳光斜倚在两人跟前,片刻后,郁结的心境竟是豁然开朗。
    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顶着一副狼狈的笑容:“真好听,是什么曲子?”
    “归人小调,”宇文海答道,“平时有族人想家的时候,族中老人就爱吹这个曲子给我们听,不过骨哨比较粗陋,不及笛箫吹出来悦耳。”
    墨倾柔忙道:“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宇文海咧嘴一笑:“是么?那就好,我还怕你平日听惯了雅乐,不喜欢这些下里巴人的东西呢。”
    墨倾柔赧然垂下头:“哪有……爷爷从来不准笙歌入府的,我都是偶尔进宫才能听得一曲半调。”
    宇文海见她平复许多,心中无限宽慰,又接着之前未说完的话道:“我跟阿元回到东宇文的驻地时,听说西宇文带了一队人马往枯树林去了,我放心不下前去查探,竟正巧撞见他们将你抓走,我便一路悄悄尾随,想找机会将你救下来……”
    “多谢……”墨倾柔再度哽咽。
    回忆起枯树林发生的事,除却无尽的挫败感,更有一种时过境迁的疏离和陌生。
    “墨姑娘救我这么多次,总归是要报答回来的。”宇文海忽然转过身背对着墨倾柔,“走罢,这里终究不太安全,我带你回我们的驻地看看。”
    倾柔知道自己没法行走,只好怯怯地抱了上去,双臂笨拙地缠在宇文海颈前。他背着她站起身来,一低头就看见一双纤白的手腕被绳索勒出了紫红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墨姑娘……”宇文海眉头深锁,不经意地侧过脸去,两人咫尺相望,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一刻呼吸,墨倾柔感到心口传来久违的冲撞感,不敢应声。
    宇文海正窘迫得忘记躲开侧脸,身后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谁!”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
    风醒笑盈盈地站在不远处,衣袍在北风中翻卷,来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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