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炽盛,各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午时图景就像一张柔软的绸布覆在山丘之间,尽是安乐顺遂。
    倾柔念及军师阁一事,无心赏景,风醒便安慰道:“祸福相依罢了。”
    “可是,”倾柔抬起头来,“我总觉得来到天鸿城之后,所有事情都太过顺风顺水,先是结识了你和云兄,后又如愿北上寻找寒鸦的下落,什么都稀里糊涂……现在回想起来,恍若大梦三千,自我离家开始便从未苏醒。”
    “世事大抵如此,又何必强迫自己醒来?”风醒淡然回道,墨倾柔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
    此时,宇文海从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让二位久等了!”
    这位东宇文少主并不擅长掩饰,他先将风醒和倾柔带去院里落座,自己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明面上装作有琐事要处理,背地里却是偷摸给自己上药去了。
    墨倾柔深知他从山坡上滚落时,为了护着自己,全程双臂未敢松懈,最后还重重地撞在坡底的树桩上,想必伤得不轻,一路上却只字不提,反倒令她更加愧疚。
    风醒将宇文海面前的酒杯换成了茶杯:“宇文殿下,还请多多保重。”
    “啊……啊?”宇文海酒兴落空,不免感到失落,“小半杯也不行么?”
    “不行。”墨倾柔决绝地补了一句,宇文海不敌她认真的模样,只好作罢。
    炉顶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蒸腾的白汽向外逃窜,风醒正欲从炉上端起酒壶来,耳畔忽然飘过一声长啸,他目光微动,身边二人却根本毫无察觉。
    风醒站起身来:“失陪一下。”
    “嗯?你要去哪儿?”墨倾柔忙问道。
    “不用紧张,我可是答应了仙尊,要将你平安无事地带回去见他,”风醒露出狡黠的笑,“当然,若是你舍不得离开,那就另当别论了。”
    墨倾柔一时语塞,赧然躲开了风醒的视线,再回头时,眼前已然空空如也。
    “风兄倒真是人如其名,来去如风啊。”宇文海很快意识到院子里只剩他们二人,便主动开始没话找话。
    倾柔闻言眺望远处,幽然道:“嗯,还有云兄,还有霍兄,还有少盟主,还有殿下你……”
    宇文海突然正襟危坐,又听她道:“大家都有一技之长,都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但凡有什么想做的事,尽管放手一搏,而我却……”
    墨倾柔略显哀伤地垂下双手,落在毫无知觉的腿上,尽是欲言又止。
    宇文海眉头拧在一处,忍不住问:“容我冒昧,墨姑娘你的腿是……?”
    倾柔没有遮掩什么,坦然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娘是北原人。”
    “当真?”宇文海十分诧异,他还以为如墨老将军那般嫌弃北原人,是决不会接纳一个北原媳妇的。
    倾柔见他反应强烈,不免觉得好笑:“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不过爹爹告诉我,当初这门婚事确实曾被爷爷极力阻挠,毕竟我娘只是北原的一个小小的奴女,身份低微,多亏北原王废除了流奴制,她才没被放逐到极北寒漠。”
    “即便如此,娘亲后来在北原也过得很苦,吃不饱,穿不暖,平日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粗活,直到后来与爹爹相知相爱,才辗转来到中原。我记得爹爹曾经说过,当初他把娘亲带回墨家去的时候,爷爷差点没气得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不过我爹虽然看上去是个斯文人,骨子里却十分倔强,终究是把娘亲留下来了。”
    “只可惜娘亲的身子因为以前过度劳累,一直都非常虚弱,生我的时候是意外早产,她没能挺过来,我也是个先天患有腿疾的小婴儿。不过现在想想,生在将门世家,既非男儿身,也非四肢健全,我竟然没被丢去荒郊野岭,还能在墨家过上名门闺秀的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倾柔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宇文海却已听得脸色青白。
    墨倾柔恍然回过神来:“啊,抱歉,我这个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总喜欢给别人讲这些冗长的往事,也不顾及别人愿不愿意……”
    “没关系,我倒是获益匪浅。”宇文海接过话来,“其实,像令堂这样的人,在北原还有很多。宇文端叛乱之前,我父王就因为饥荒一事束手无策,古话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若天公不作美,人的力量其实极其有限。”
    “有所耳闻。”倾柔想起江信说的北原气温连年攀升的事,转而陷入沉思。
    “父王早就说过,所谓‘北原王’不过是部族为了向中原皇帝示好,让人家赐的一个虚名罢了,谁来当这个王都无所谓,只要有足够的能力照拂所有子民。”宇文海攥紧手中的茶杯,越说越愤慨,“可是宇文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他只会一味地扩张势力,骄纵蛮横,无法无天,暴力褫夺本就稀缺的粮食,北原的不够他抢,便打起了中原的主意!”
    墨倾柔心中破开的空洞又开始倒灌冷风,思来想去,她决定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二叔墨黎有可能与西宇文勾结的事都告诉宇文海。
    .
    山丘之上视野辽阔,极目远眺便能看见蒙蒙水雾中的天鸿城。
    十三立在丘顶,守着寒鸦举巢迁徙,向北掠过西宇文大营时,那边的人已然乱作一团。
    风醒缓步走上前来,循着他的视线,眺望着天边浩浩荡荡的北归队伍:“还是选择回去了?”
    “嗯,毕竟是鸦皇生前最惦记的事情。”十三平静道,仿佛瞬间成熟许多,不再是之前那头只会插科打诨和哭哭啼啼的羽魔了。
    风醒转而望着他:“我离开之前让你在枯树林好好收拾一下残局,你倒好,一把火给烧了?”
    十三故作正经的模样还是撑不太久,眨眼又露出怂样:“眼不见心不烦嘛,君上就别难为属下了。”
    风醒深知孺子不可教也,只道:“那你现在跑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十三酝酿一阵,忽然使出所有气力跪在地上:“属下毕竟追随君上多年,想好好道个别。”
    “道别?”风醒笑叹一声,语气落得幽然,“你以为,这是一场离别?”
    十三无辜地扬起头来:“啊?不是吗?”
    风醒纵手一挥,顿时红光乍现,密不透风地包围了十三,疾速游遍周身,最终落在心口的位置,将所有光华收拢。十三瞬间感到胸膛注入了一道新鲜的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
    “从此以后,”风醒刻意一顿,“你就是寒鸦一族的新皇。”
    十三浑身猛颤,只觉一双拳头如灌铅似的沉在地面,用尽毕生的气力才能将之举起。他忍不住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道:“我……我……君上……”
    “好了,废话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只需记得,寒鸦一族永远是魔族的血脉,无论将来身在何方,凡有诏令,莫敢不从!”
    十三牙关微颤,狠狠地咬出了“遵命”二字,紧接着一个情真意切的叩首。
    “回到寒漠之后就安安心心地修复旧巢,别再南下与人族厮混。至于族人无肉可食、魔身妖化等问题,能撑就撑,不能撑就回到不死地去,那里魔气充沛,倒不至于让你们灭绝。”风醒简单交代了几句,正欲转身离去,十三忽然叫住了他。
    “君上,”十三站起身来,不知是笑是哭,“以后属下不在君上身边,君上可别觉得孤单呐。”
    风醒盯着他,片刻后放声大笑:“你一片乌鸦毛倒是把自己看得挺重要啊?”
    “主要是在君上身边待久了,受您日常教诲,处世心态也跟着开朗起来了嘛!”十三“嘿嘿”地干笑两声,主仆俩一度回到过去相处的景况。
    “放心,我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风醒选择不与傻瓜论长短,只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即刻消失在无边的风里。
    十三远望空落落的天地,隐约想起了一个凶巴巴的人,心中大有慰藉。
    “君上,保重。”
    .
    午时已过,东宇文的士兵养足了精气神,持枪在各处来回奔走,远远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军营驻地的样子。
    还来不及多看几眼,就到了要挥手作别的时候。
    “海兄,如今寒鸦一去,西宇文折损大半|羽翼,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你们务必要小心。”墨倾柔端坐轮椅之上,态度恳切。
    宇文海笃定地颔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无人可求,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倒是你,回去之后有何打算?”
    “事关整个北墨一族的荣辱,我会再去详查此事。”墨倾柔答得决绝。
    风醒没想到自己离去的片刻光景里,眼前两人已经能畅谈无阻,顿时觉得有些欣慰:“走吧。”
    “对了,风兄,”宇文海特地避开倾柔的注视,凑上前来忐忑地问,“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在坡底找到我们的?”
    风醒一挑眉:“哦?你是想问,我到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堂堂东宇文少主坐在阳光下,对着一个眼泪汪汪的美貌姑娘,用骨哨吹奏一曲北原著名的情人歌,却骗人家是归人小调?”
    宇文海:“……”
    这人实在懂得太多了!
    “其实我早在你救人之前就找到小丫头了,”风醒笑意更深,“只因不想错过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所以一直没有出手,这个理由可否满意?”
    宇文海拱手相敬:“多谢风兄成人之美。”
    “哎,”风醒婉拒他的谢意,“海兄,我看你并非优柔寡断之人,若是心中足够笃定,也有能力担起山盟海誓,那‘成人之美’还是要靠自己去实现的。”
    言毕,犹如醍醐灌顶,宇文海很快从离别的惋惜中走了出来。
    墨倾柔诧异地望着两人交头接耳,却是一句话也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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