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风塔被记忆剥去了陈旧的外壳,在不死地边陲昂扬挺立,无论相隔多远都能一眼望见。
    小女孩提起浅紫色的霓裳裙,在绯红的花丛中“哒哒”地奔跑,回眸冲几个家仆咧开嘴,少了颗门牙,却笑得格外灿烂。
    家仆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忙招手求饶:“小姐您慢些,我们实在跑不动了……”
    小女孩颇为扫兴,嘟嘴道:“算了算了,我还是找哥哥去,你们知道我哥哥在哪儿么?”
    “公子?”家仆还喘得厉害,“公子他平日应当都在塔亭看书——”
    话音未落,小女孩兴冲冲地奔向花田尽头,当空正挂着魔界亘古长存的血月,四处明灯高悬,照亮了直通塔亭的小径。
    亭子里,一个少年人的背影映入眼帘,他支颐在旁,瞧上去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小女孩眨了眨水灵的眸眼,顷刻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靠上前去,学着小猫细软的声音在少年人背后:“喵~”
    少年人没有回应。
    小女孩默默在心底抱怨了一声,不肯气馁,又踮起脚尖挪到少年人跟前,正欲趁其不备偷走他面前的书,却发现这厮竟然闭着眼睛在睡觉!
    “哥哥!”小女孩气鼓鼓地放声大喊,风醒骇然睁眼,险些一头撞在桌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楚楚?发生什么事了么?”
    风楚虚起眸子:“哥哥,你在偷懒。”
    风醒:“……”
    风楚转眼又瞥见蜡油所剩无尽,在底座上熔得奇形怪状,惊觉:“不对,哥哥你该不会一整夜都没睡吧?”
    “啊?”风醒俨然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耳朵也变得不太好使。
    风楚:“……”
    小女孩趴上书桌,瞧着眼前厚厚的医典堆积成山,一本书能顶她两个脑袋这么大,部分书名还是用人界文字写的,她几乎都不认识,顿觉心酸:“哥哥,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
    风醒揉着眉心:“看不懂。”
    风楚:“……”
    “哎呀,那就别看了!”风楚伸手拽住哥哥的衣领,“出去玩玩嘛!反正爹娘也要回来了!”
    风醒被她摇来晃去,实在是束手无策,便扬起笑意,随着这个小不点出了塔亭。他迈下台阶,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清醒了不少。
    “公子好。”
    “小姐好。”
    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招呼得恭恭敬敬,风醒对他们回敬着温和的笑容,唯有风楚这小丫头连蹦带跳,一刻也安分不下来,谁都不搭理。
    边陲之地原本冷清,好在风塔周遭住着上百口人,平日也还足够热闹。与其他贵族势力不同的是,风氏一族主要以商贾经营为生,将此地盛产的花油和一些稀有药草运至人界买卖,和人族交往甚密,在魔界显得不伦不类。
    晌午将至,风塔大门内就已围了许多族人,他们热切地朝不远处张望,见熟悉的马车归来,当即欢呼起来:“风主大人和夫人回来了!”
    风楚个头小,被如山的人群挡住了视线,风醒见她蹦来蹦去,只好将她高高举起,风楚眼前豁然开阔,便兴奋地叫道:“爹——!娘——!”
    马车稳稳地停在门口,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未施粉黛却格外神采奕奕,根本瞧不出年纪,只听她远远地应了声:“是楚楚么?”
    风楚见娘亲有所回应,回头朝哥哥拼命递眼色,风醒无奈又放她下来,追着妹妹穿出人群。风夫人堪堪下了马车,小女孩便没头没脑地扑了上来,抱着娘亲不肯撒手,风夫人笑着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有没有乖乖地听哥哥的话啊?”
    “没有——!”
    风夫人一怔:“为何?”
    风楚得意地说:“因为哥哥今天都没有说过话,他这个人可闷了!”
    风醒:“……”
    看来聋的不止他自己。
    风夫人噗嗤一笑,转头瞧见风醒站得拘谨,便冲他招招手:“醒儿,你快去帮着阿叔他们将马车上的货给卸下来,搬回塔里去。”
    “好。”风醒赶紧点头,快步跑向车后闷声干起活儿来。他年纪尚轻,臂力却不输大人,轻松提起两大箱货物,健步如飞,族人们见了口无遮拦地笑道:“公子这身,不去练武真是浪费了!”
    “咳咳咳……”
    马车内忽然传来急促撕裂的咳嗽声,众人登时噤若寒蝉。
    咳嗽喘了很久,马车里的人却应付自如,想来早就习惯了这些陈年旧疾。
    风夫人忙将风楚放下,对众人递了个安抚的眼色,转而回头轻声道:“颜哥,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你还是先回塔里好好休息。”
    风楚倚在娘亲腿边,怯怯地唤了声:“爹爹……”
    一只纤瘦的手将车帘撩开,只一刹,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妄言,满是敬畏地望向掌管这片土地、身上流淌着魔族皇室血脉的领主——风颜俯身探出马车,四散的长发遮挡住惨白的脸,只露出一只狭长深邃的凤目,瞳色泛着骇人的紫,可眼神却格外温柔。
    风夫人悉心将他扶下马车,又从车内取出一根手杖,风颜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对风楚伸出手,嘴角扬起笑:“来,楚楚,陪爹爹回风塔去。”
    尽管笑意在他这非人非鬼的模样上落得有些阴鸷,可那只不过是在外人看来。
    风楚欣然握住这冰冷的大手,边走边用力搓着,一抬头,尽是天真烂漫:“爹爹手好冷,不过爹爹不用怕,楚楚吹一吹就暖和了!”
    风颜甚是开怀,转手又将风楚抱了起来,风夫人本是担忧他的身子,可见到父女相处得如此融洽,霎时心软,风醒匆匆返来,也与父亲撞个正着。
    “爹。”他愣愣地叫了一声。
    “嗯。”风颜冲他一点头,笑意不改,人群立刻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齐声呼道:“见过风主大人!”
    风颜忽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身畔的风醒顿时心头一刺,可眼前的父亲却是若无其事,沉静片刻又道:“我和真真从人界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诸位瞧见什么可用的,尽管拿去,若有什么缺了的,像往常那样告知一声便是。”
    风楚在父亲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骄傲道:“拿去拿去都拿去!”
    “多谢风主大人!”
    风颜将女儿抱得更紧,临走前又看向风醒:“你就留在此处好好帮衬你娘,待会儿回来去塔顶找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风醒也学着妹妹一个劲儿地点头:“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爹。”
    风颜本想答应一声,可咳嗽闷在喉咙里,他克制不住,急忙拄杖远去。
    风醒不敢对背影多有留恋,只好收起忧虑的神情,扭头朝娘亲跑去。
    风主大人一离开,众人总算得以松懈下来,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虽说风颜是一家之主,可他常年疾病缠身,鲜少露面,倘若现身,也是像方才那样披头散发的瘆人模样,底下的人大都是敬而远之,但对待他的夫人却截然不同。
    毕竟风夫人是人族女子,眉眼亲和,性情爽朗,做事更是利落周到,在族人之中有口皆碑。
    风醒替娘亲打开箱盖,只见娘亲从中拿出一匹织锦,在人群中寻见一个年轻姑娘,对她笑着说:“阿慧,这是给你和嬷嬷带的,这上好的料子再配上你们祖孙俩的手工,定是真正的锦上添花!”
    阿慧闻言热泪盈眶:“这可真是……改日我定当和阿嬷一同前来谢谢夫人!”
    “哪须如此客气,阿嬷腿脚不便,你让她多歇着,改日应是我亲自去见她才对!”风夫人一边笑说,一边又从箱子里掏出一堆竹制玩具,“老三呢?老三怎么没来?”
    “三嫂不在,三叔只能守在家里带小侄儿。”风醒百无聊赖地趴在箱边,风夫人若有所思,便将这堆小玩意儿塞到他怀里,“那待会儿辛苦你跑上一趟,给小侄儿送过去,这些都是人界哄小孩儿用的,准比你三叔胸口碎大石管用。”
    风醒:“……”
    “还有,这支银钗也给你三嫂带去,上次她生辰在集市里盯着发钗盯了许久,幸好被我远远地瞧见了,你带过去也算给她一个惊喜。”
    “大家别急,挨个儿来就是!”
    “这件事我哪里敢忘,一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喏,全都在这儿……”
    “险些忘了,马车里面还有许多糕点呢!醒儿,你赶紧拿出来让大家分了……”
    血月东沉,堪堪落在天际,风醒打着一盏灯笼,照亮回风塔的路。他方才去各家送东西,已是手忙脚乱,相比之下,娘亲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实在令人叹服。
    风醒时常会回忆起这样的画面——魔族人通常生得高大,肤色各异,面目略有狰狞,而娘亲身为人族,难免被衬得渺小单薄,可当她站在人群中央,却永远不会被湮没其中。
    她身上总有光,一如那热烈的笑,让人羡慕,引人向往,讨人喜欢。
    想罢,风醒也不自觉地笑了。
    风醒平日担着个“公子”的名头,除了言行谨慎,没做过什么相衬的事,旁人都道他性情寡淡,没有锋芒,极好相处——真假不论,但听起来自己应当像母亲一样是个好人,这就够了,风醒如是想。
    回家过后,风醒换下了被小孩儿蹭满眼泪鼻涕的衣裳,整顿一番,登上风塔的塔顶。
    塔顶的风最为肆虐。
    父亲坐在背风的角落,正静静地俯瞰着塔底盛放的风血花,还有来来往往的风氏族人。
    “爹,我回来了。”风醒端来小板凳乖巧地坐在父亲身旁。
    风颜乜斜眼,冲他笑得神秘,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瓷壶,丢给了他:“你的。”
    风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酒。”
    风颜替他将酒壶的布塞拔去,风醒半眯着眼往壶口里看,顿时被烈酒冲得泪眼汪汪。
    “正好过几天是你的生辰,男子汉大丈夫,迟早要学会喝酒的!”风颜敞开笑意,只是唇色如蜡,看上去病恹恹的,风醒见父亲还惦记着自己的生辰,喜难自抑,闷头灌了几口。
    风颜瞧见赶紧伸手拦住他:“傻小子,别喝这么急!”
    风醒咽下最后一口,竟还神清气爽,风颜哭笑不得,便松开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嗬,倒是像我,只可惜你老爹我有当酒鬼的性子,却没有当酒鬼的命……咳咳……”
    “爹!”风醒赶紧放下酒壶,拿出袖中藏着的小药罐递给父亲,“这是我按医书重新熬制的丹药,应当比上次那个要管用!”
    风颜没有多问,将药罐攥在手心,轻声道:“辛苦你了。”
    风醒不知该说些什么,悻然低下头去,风颜知道这孩子的心思,也不回避,只让他起身看看塔底的风光:“命数虽是难测,可有的东西是带不走的,不信你试着看看,能看见什么?”
    风醒迎着呼啸的风,左右张望,守着花田里人影交错,忽而心中一动。再抬眼眺望,崇山峻岭,伴着天际的血月,绵延成一幅赤黑的画,从此镌刻在心间。
    “看见了……家。”
    风醒出神地喃喃,风颜听见便放声大笑起来,像是从未有过的痛快。
    风醒深受触动,回过身时,娘亲正抱着妹妹登上塔顶,直冲这父子俩而来:“我就说下面怎么都寻不见人,原来藏在这儿呢!”
    “楚楚,过来。”风醒上前接过妹妹,风夫人得以腾出手将绒毯摊开,披在风颜身上,稍有抱怨道:“颜哥你也真是的,明知塔顶风大,还总是一个人跑来待着。”
    风颜凝望于她,骤然情动,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坐下,想要亲吻脸颊,风夫人急忙躲闪开来,羞赧道:“哎……孩子们还在这儿呢!”
    “那又如何?我在自己家里疼自己的媳妇,还要遮遮掩掩的么?”风颜挑起一侧眉梢,转头盯着自家儿子,故意问,“醒儿,你说是么?”
    风醒骤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敢答,风楚便嬉笑着用双手捂住哥哥的眼睛:“哈哈,哥哥害羞了!”
    风夫人也忍不住推搡了一把这个不正经的老爹,笑骂:“醒儿还小呢,你逗他作甚!”
    “小时候多逗一逗,长大了自然就会去逗别人了。”风颜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风醒耳根烫得更红,绝望地捂住了脑袋。
    风夫人拿他没辙,只好安心倚在风颜身畔,夫妻间聊起家常。风醒捧着熟透的脸守在一旁,一边看着爹娘谈笑风生,一边任由妹妹调皮捉弄,再回想起方才眺望的风光,忽然感到心间有一团火在燃烧着,鲜活,炽热,让人永生难忘。
    数年间,魔族屡次侵扰仙魔边界,只因现任魔君入睡后做了几场噩梦。在梦里,仙族人傲慢凶残,杀戮无数,扰得三界天翻地覆,老魔君担惊受怕,唯恐九重天将魔界踩在脚下,便听信一帮贵族势力的鼓动,在边界恣意挑衅,惹得九重天震怒。
    风颜平日虽不插手政事,可派系争斗激烈,风氏游离在外,利害不沾,难免受人忌惮。
    各大权势相互掣肘,老魔君在位子上坐得越发力不从心,便暗中寻觅继位之人。
    风醒从小被父亲勒令不许修习魔功,一是因为他生来一副半魔之身,体质不如其他魔族孩子合适,二是因为修习魔功对身体和心性的损耗极大。好在风醒自己也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于是向来与这些腥风血雨的事离得甚远。
    他意识到魔界动荡还是从老魔君三天两头就来造访风塔开始——
    这日,三叔家的小侄子还在花田里和别的孩子疯跑,风楚正采摘花露,抬起头来不乐意道:“你们几个去别的地儿玩!吵死了!”
    风醒在旁给她打下手,笑话道:“就你,还敢嫌弃人家吵?”
    “哥哥!”风楚鼓着腮帮子。
    风醒及时住口,一耸肩,满是无辜。
    回头一瞧,风塔门前又堵得水泄不通,兄妹俩便将花露交给家仆,一齐往门前去,恰好遇上老魔君登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风氏夫妇候在门内,将老魔君恭敬迎回塔里。
    “他怎么又来了?”风楚悄声问。
    风醒陷入凝思,一时没有答话。
    人群正欲起身散去,岂料门外又显现一道高大身影,浑身散着魔煞之气,额上生出两个突兀的角,一进门便是杀气腾腾,族人们顿时腿软,匍匐在地不敢起来,哆哆嗦嗦地喊道:
    “见过赤魈大人!”
    赤魈行得傲慢,极为不屑道:“风颜整日龟缩在这儿,就是忙着养活你们这帮废物?”
    一片死寂。
    风楚也吓得脸色一青,怯然拉住哥哥的衣袖,往后退了半步。
    风醒拧紧了眉头,未等家仆们上前送死,他率先赶了过去,赤魈轻蔑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个少年人身上:“你又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
    旁人颤声道:“这、这是我们家公子。”
    风醒平静地注视前方,不敢有片刻分神,只见赤魈跋扈的神情上忽然闪过一丝惊喜,像猛兽觅得猎物,语气变得狡猾起来:“噢?你就是风颜和人族苟合生下的小杂种?”
    “不许你这么说我哥哥!”风楚鼓起勇气冲他高喊。
    赤魈瞥了她一眼,却被风醒挡住视线,赤魈冷笑一声:“看来小杂种还不止一个。”
    “这里是风氏的领地,还请放尊重些!”风醒说得咬牙切齿,少年人的怒火就如此坦然地烧在脸上,赤魈见状不禁大声嘲笑。
    “想要尊重?”赤魈蓦地人影一闪,“那就按魔族的规矩来给吧!”
    话音未落,赤魈猛然一掌打在风醒胸前,肋骨瞬间断裂,强劲的掌风将人震出几米开外,风醒狼狈地摔在地上,顿时呕出大口腥咸。
    “哥哥!”
    赤魈又瞬移至他跟前,单手提起这只不堪一击的小羊羔,风醒抬眼瞪他,只听“啪”的一声,赤魈赏了他一记极重的耳光,打得他脖颈骤僵。
    “别藏着了,我就不信风颜没教过你武功。”赤魈转手将他摁入地底,周遭碎石飞溅,风醒已然睁不开眼,滚烫的血覆满全脸,可双拳还紧紧攥着。
    赤魈这才意识到这小杂种确实没有任何修习过魔功的迹象,一时想不通,升起无名火来,堪堪扬起一拳,不远处的老魔君大斥:“赤魈!住手!”
    赤魈回头,瞥见老魔君痛心疾首的模样,而风颜却是不骄不躁地拄着手杖,此刻正目光淡漠地旁观他教训自己的儿子,赤魈心有不甘,将风醒粗蛮地掀开,随意地丢在一旁。
    “风颜,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赤魈一字一句咬得狰狞,风颜面不改色地勾起一个森冷的笑。
    “二哥也真是过奖了。”
    目光狭路相逢,顷刻间掀起涌动的暗流,在这方寸之地上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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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回忆开始辽~
    鞠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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