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输了!”
    云清净扛着七弦琴,微微喘息,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两人在一处小山顶上对峙,四面八方皆是丛林流水、耕田人烟,云霄努力平复内息,一时接不上话,眼看飞鸟盘旋,又钻进了远处的林子。
    “输?”云霄抵死不认,“还没完呢!看谁先到那边的林子!”
    云清净吃一堑长一智,趁他开溜前先飞身跃起,踏着叶浪一路疾行。
    云霄没想到这怨鬼有飞天彻地之能,干脆耍赖皮,捡起石子朝他脚下扔去。云清净一脚踩空,踉跄之际,云霄已掠过他抢了先,还回头扮鬼脸。
    云清净:“???”
    什么人啊这是!
    半个时辰后。
    “你、输、了!”
    云清净将琴立在跟前,说得艰难,云霄也有些站不住,伸手搭在琴上,两人并肩大喘气。
    日头向西坠去,纷繁的鸟鸣充盈耳畔,偶尔有三两村人结伴下山,欢笑间,瞧见路边上气不接下气的两人,稍一侧目,立刻加快了脚步。
    “说了还没完!”云霄将书箧封进锁妖囊,云清净来不及骂他厚颜无耻,这厮又跑了!
    琴!琴!把琴也收了啊!
    半个时辰后。
    “你……你……输……”
    云清净抱住七弦琴,倒气倒得艰难,云霄扫了眼西沉的日头,还不甘心。两人跟纸糊似的贴在石壁边,越往上的山路越险峻,乱林丛生,几乎寻不见人的踪迹,仿若误闯世外。
    “没……完!”
    又是半个时辰。
    好胜的生命在一路飞驰,跑过盘山小道,穿过集市屋巷,惊起田垄上摇晃的鹅群、河畔依偎的有情人、追逐打闹的毛头孩子,足下辗转掠过淤泥、野花,还有龇牙咧嘴的大黄狗。
    时辰复时辰,时辰何其多。
    碧蓝的天幕被黄昏烧黄了一角,奔逐的身影双双倒在林间,他们已身在最高处。
    云清净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举起颤抖的指尖,示意——你,输,了。
    云霄瘫在地上,再没力气爬起来,片刻过后,仰天大笑。
    “我,没,输。”云霄还是坚持道。
    云清净没工夫搭理这厚脸皮,只觉得上刀山下火海都没这么累,胸膛起伏如滔天波澜,根本压不下来。他将乏力的身躯交予大地,无暇顾及满腔的愁绪,呆呆地望向天空。
    七弦琴躺在两人之间。
    云霄一伸手,盲目拨弄,七弦琴铮铮地响动几声,在漫山的鸟鸣中不值一提。
    歇息至黄昏降临,云霄翻过身,刨开一个小土坑,将小鸟埋了进去。
    “落叶归根。”
    云霄用石子在坟冢边写上一笔,力求工整,奈何泥地上难免歪歪扭扭。
    “鸟会预见死亡,人也会么?”云清净偏过头来望他。
    云霄拍了拍手又躺下,顺势翘起不安分的腿,晃荡于天地之间。
    “听过向死而生么?人人都有一死,人人也都知道自己有一死。”
    云清净盯着他的侧脸,云霄此刻的眼神已是放逐天外,有一种未知的愉悦掺在其中。
    “那该怎么办?”云清净出神地问,尽管这问题有一丝无理取闹的意味在里面。
    云霄道:“什么怎么办?要么选择自己的死法,要么选择自己的活法,总归都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云清净禁不住问:“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如何选?”
    “我?”云霄笑道,“从失去记忆开始,我就只能选择自己的死法了。”
    起初为记忆奔走,早已改变了原有的活法,哪怕眼下过得潇洒,也只是沉沦过后的一点反抗罢了。
    云清净反复忆起横剑自刎的画面,桀骜的笑容换在当下的云霄的脸上,似乎毫不违和。
    好像他本该会那样。
    “我突然在想,鸟儿死前会避世远居,而人似乎很少会这样。”云霄又说。
    云清净茫然道:“人?”
    “人若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大都会选择用尽全力流连世间……”
    譬如,抓住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愿望不放,又譬如,永不停歇,毫无保留。
    云清净渐渐沉下神情,眼前有他熟悉的夕阳,身边却没有他熟悉的人。
    换了个人,什么也不是,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云霄见他沉吟不语,冥冥中,竟觉得和这怨鬼有缘,无论说什么,彼此都能感同身受。
    “想知道我这琴怎么来的么?”云霄主动提起此事。
    云清净赶紧藏起失落,冲他点头。云霄顺势又道:“昨夜不是说我对自己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么?记忆就像梦一般,我在梦里看到了这张琴遗失在不归山里,于是不信邪地去找了一趟,结果真的找到了这张琴。”
    “梦?记忆?”云清净虽摸不清云霄这番话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能够体会那种记忆乍现的感觉,尽管模糊又断断续续,但几乎都是真实的。
    这种真实偏偏又疏离得如梦似幻,让人觉得像有两个自己。
    .
    真真在屋里屋外忙活了一下午,烧完热水提进屋时,夜色已至,她点起一只短蜡。
    蜡被门边的风刮倒了,风醒莫名揪起了心。真真只好将蜡烛搁在床头,豆大的烛火将一家人笼罩在逼仄的温暖之中。
    老人咳出血痰,真真收拾一番,又递来凝血膏熬制的药让她喝下。
    平静的夜晚终于来临,老人在被窝里微微发颤,真真不断为她顺气,为了转移注意,又谈起许多琐事,可老人始终面色沉郁,眼角含着湿润。
    “娘,累了就好好睡吧,做个好梦。”真真伏在床畔,瞧不出倦色。
    被窝拱起一处,真真掀开,是老人抬起了一只手。真真抿着唇,忍住了翻涌的心思,温顺地低下头,让手搭在自己头上。
    老人摸着女儿的头,叹息着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真真努力应和这般温情,反而笑着问:“如果是女儿走了,娘要怎么办呢?”
    “那是天大的好事……你不必再受我拖累了……”
    “娘,其实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真真抬起头来,“奉家心善,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后天就会来迎亲,因为决定得仓促,所以之前没来得及同你商量……”
    风醒倏然凝神,望向娘亲,眸中有细光在荡漾。老人微微顿住,继而瞪大了眼,嘴角抽动起来,却是满脸的惊喜。
    “真的?”老人努力提起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哽了好几下才问,“对方是……”
    “好像住在西边的雾林附近,比我大个几岁,家里是经商的,和奉家来往密切,想来也是值得信任的人,”真真说完,又补上一句,“听闻还是富贵人家,在他们那里小有名气呢!”
    风醒不觉苦笑两声,王血后裔,魔界领主,可不是一句“小有名气”就说得尽的。
    不过娘亲这努力说谎话来讨好宽慰的模样,倒真有后来那位“风夫人”的影子,是他熟悉的。
    老人却摇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些……你……你可喜欢那个人?”
    刹那过后,真真仍陷在“喜欢”这等陌生的字眼里,忘了答话。老人禁不住揣测起来,毕竟富贵人家如龙潭虎穴,突然娶亲实在让人不安,她转眼激动道:“真真……你可别……别为我……卖了你自己啊……”
    “哪有!”真真勉强回神,“娘,你别瞎想,只是我还没嫁过去,人都没见着,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喃喃道:“不想……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只要我在意的人能过的平安快乐,我就不会委屈。”真真说得用力,也意有所指,老人顿时惭愧不已,恨不得一觉起来就康健如初,不让女儿再担心。
    “娘,别担心了,好生歇息吧,这两日女儿都会陪着你的。”
    呢喃细语中,老人揣着百味交织的思绪入睡。真真顺势趴在床榻边,望着娘亲虚弱的睡颜,失神间,眼角滑下两颗泪。
    风醒一怔,真真却很快抹过落泪的痕迹,想要起身,可她跪在地上太久,双腿僵得没了知觉,缓了好一阵,才扶着墙艰难地站起。
    风醒想要去扶,伸手之际才会记起自己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旁观者。
    真真去到另一处角落,那是她平日睡觉的地方,盖着一张东拼西凑才缝出来的被子。她毫无睡意,翻起被子又落了回去,遂转身提起冷却的水桶,出了门。
    门前,她将桶搁在一旁,就地坐下,望着头顶的明月,鬼使神差地念道:“喜欢……”
    喜欢。
    她不觉红了脸,竟有些没来由的羞赧。这门亲事分明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是口头戏言,她就自行对娘亲许下了豪言壮语,还真是看得起自己啊。
    要是两日后她没有嫁出去,恐怕连自己都得来笑话自己,想至此处,真真无奈地苦笑。
    风醒与她并肩坐在门前,月光倾斜而下,照亮的是她,自己则淹没在黑暗中。即便隔却时空,母子间也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心事自然明了。
    “会喜欢的。”风醒望着她说。
    而且是此生最爱。
    身旁的真真托着腮,浸在遐思里,眼神里时而欢喜,时而忧愁。
    蓦地,栅栏外发出一声脆响,有团耸动的黑影蜷缩在外。真真当即起身,顺手拿上了门外的木棍,朝栅栏走去,步步谨慎,风醒亦是警惕地跟在她身边。
    “谁!”真真举起木棍,喝问道。
    只见黑影被栅栏绊了一下,瞬间脸朝下地栽进了院子里,月色一衬,照亮了灰土土脸的奉曦。
    风醒:“……”
    “真真……姐姐……”
    “小曦?”真真赶紧放下木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奉曦如同一张皱巴巴的纸,还被水泡过似的,狼狈不堪,一见到熟悉的人就哇地扑进怀里大哭。
    “你怎么不在家里?”真真将他带回门前,仔细一瞧才发觉奉曦已是哭肿了眼,“出什么事了!”
    奉曦忍住哭声,怕惊扰了姨姨,在喉咙里憋得难受,结结巴巴道出了今日之事。跟前的母子二人皆是一震,真真难以置信地握住他的腕脉,果真是死脉。
    风醒下意识担忧起云清净,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此事……
    奉曦逃离奉府之后,在熟悉的地方东躲西藏,折腾大半天下来,已是身心俱疲。真真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命数和遭遇,一时心如刀割,轻轻抚过他满是泪痕的脸。
    “你等着,姐姐给你做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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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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