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这样想着,不由默默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望着她隐约的背影发呆。
    手微微一动,又触及了相思流泻如云的长发。
    柔滑微凉,在指间萦绕如情思绵长。
    他居然无聊到,小心翼翼地转着她的一缕长发,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却不舍得放下。
    “大人,你在干嘛?”
    寂静中,忽然传来相思的声音,惊得他一怔:“你没睡着?你装睡?”
    “我哪里装了,只是等你等太久。”她带着小小的不悦,终于转过身,面朝着他。
    江怀越语塞,过了片刻才道:“也没多久。”
    相思似是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悄悄道:“大人。”
    “嗯?”
    “我可以叫你原来的名字吗?”相思凑近了江怀越,几乎钻在他身前,用极为低微又暧昧的声音唤道:“罗桢……我觉得,也很好听啊……”
    他的心跳加快几分,却又有遗憾之情涌上心头。
    “你……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叫,可是有人的时候不行。”
    “为什么?”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把她搂在身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因为……罗桢是不能够做到现在的职位,他只配,在南京故都的废弃宫殿做最低等的杂活,吃最粗糙的饭食,永远不见天日,直到死去。”
    他顿了顿,握着相思的手,又一字一字道:“这就是,我原本的命运道路。我从瑶山来,父母兄长姐妹侄儿侄女全部死在汉军血洗刀锋之下,唯独留我一条贱命,被扔到了南京。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即便此生没有了念想,我还是,不甘心就那样被人踩在脚底,连狗都不如地活下去。甚至那不是活,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被困在南京故宫直到生命结束,然后再去黄泉找我的家人族人吗?他们早就转世离去,那时的我只剩一缕孤魂,我要去往何处?白白在世间多存留那些年,为的又是什么?如果是那样,为何不在遭遇奇耻大辱之后自尽而亡,至少也可以追随亲人而去,不至于,形单影只,丧魂落魄。”
    相思完完全全震住了,她认识江怀越以来,竟是第一次听他讲那么长的话。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他,居然有这样的另一层身份。
    他深深呼吸着,似乎这样的话语亦耗尽了体力与心力。
    过了许久,才道:“你怕吗?相思。”
    她咬着唇,寂静了片刻,脑海中却还是飞旋混乱,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紧抓着江怀越的手,用同样低微发颤的声音道:“如果怕的话,还会来找你吗?大人。”
    她喘息了一下,又道:“还有,无论活多久,你永远不会是一缕孤魂。因为,还有我在你身边。”
    黑暗中,他沉寂片刻,随后轻微地笑。
    他的手从她颈侧抚过,摸到唇心,又轻轻撬开。相思微微张开唇,抿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咬着。
    他又低头吻住她的唇。
    相思挽着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系带。
    随后又带着他,按住了最为丰润处。
    温热饱满,充实丰盈。
    奇异的感觉自江怀越掌心而来,如波涛侵袭,浪卷飞云,震撼全身。
    他连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她又按住他的手背,用了几分力,在他耳畔道:“大人,我被你摸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紧紧搂住她,用肆意的吻延续掌心的感觉。
    第146章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窗外落雪簌簌,风势倒是已经渐渐减小。
    一床被子盖住两人,依照相思的性子,是恨不得钻到江怀越身上睡,然而想到他腿上的刀伤,还是忍忍作罢。只是虽然很困,却还舍不得睡着,就靠在他身旁,哪怕听着他呼吸气息都觉得有意思。
    江怀越疑惑道:“你刚才不是坐着都快睡着了吗?现在怎么不困?”
    相思摸他脸庞,偷偷笑着不说话。江怀越叹了一声,顾自闭上眼睛,她却又将手伸进他衣襟里,令他微微一颤。
    “还想干嘛?”江怀越哑声道。
    “……不想干嘛,随便摸摸。”她有些厚颜无耻地赖着不收手,他略显拘束不敢动弹。
    “大人,你刚才说,罗桢是你本名?”似乎是为了让他分心,相思在他耳畔轻轻问,“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像汉名的,那你说话应该和这边完全不一样吧?”
    “嗯,只是很久没说,早就忘记了很多。”江怀越顿了顿,“那个名字,是我父亲请人给我取的。”
    相思一怔:“有什么特别涵义吗?”
    “桢是四季不败的刚木,枝干扶疏,枝叶茂密,给我取名的人希望我以后能也能成为桢木一般的栋梁之才……”江怀越说到这里,似乎自嘲地笑了笑。
    相思蹙着眉,道:“难道你现在不是栋梁之才吗?听你这样说,给你取名的想必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学究!”
    江怀越却笑了笑:“你错了。”
    “啊?”
    “不是个老学究。”他停顿了一下,道,“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君,也是教幼时的我认字、学汉话的先生。”
    相思更觉疑惑:“那么说,算是你父母给请的教书先生了?”
    “也不完全是,当年先生在瑶山徘徊迷茫,是我父亲将他带回了山寨,后来他就留了下来……”
    静谧黑夜里,他向相思说着童年记忆,似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青青莽莽的大瑶山,坐在高高山岩上吹着细长叶片,看金阳在溪流间泛起亮眼的涟漪光芒。
    而哥哥则背着竹筐,领着陶先生往对面山坡走。幼年的自己从山岩上站起,朝着他们用力挥手,喊道:“三哥,陶先生,你们要去哪里玩?”
    三哥回过头,遥遥回应道:“带小陶先生去看看采茶,他还没见过我们这里的茶园。”
    “带我去啊!”他急得想从山岩上跳下,三哥却笑骂道,“你怎么什么地方都要跟着去,大人们做的事,你掺和什么?”
    “看采茶,我就看不得?要么你们不怀好意,不是看茶叶,是看漂亮的妹仔!”他手脚并用攀爬到一半,纵身一跳落了地,身手敏捷地奔向两个已经走向对面山坡的少年。
    三哥向陶先生说了什么,两人不由笑了起来。
    “罗桢,你的书读完了吗?字练完了吗?还有昨天叫你学写的对子……”陶先生站在清清溪流边,笑容和煦,明明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一连串的问题却让年幼的他情绪一落千丈。
    “啊啊啊啊小陶先生!求你让我休息一天!我已经很久没出来玩,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他围着陶先生转圈,拉扯着先生的衣衫,恨不得抱着他不放。
    “那你得问问三哥答应不答应,你阿爹出门前,是让三哥管着整个山寨,也管着你!”陶先生朝三哥笑了笑,果然三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发话:“想要跟着一起去,那就学会少说话,还有,只准去看采茶,回来之后就得乖乖练字去。”
    “……练字练字,我们保护瑶山靠的难道是那几支毛笔几本书,还不是亮堂堂的腰刀和长矛?”他一脸不悦,三哥皱眉要骂,陶先生却拦住了。
    “知道给你取名为桢,是什么意思吗?”
    他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女贞树吗?先生,你要叫我变成一棵山里的树?哪里都去不了,扎根在这里。”
    陶先生失笑,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远处山间的女贞树:“你是瑶山的子孙,自然承载了风霜雨露成长。只有根深方能叶茂,女贞树经冬常绿,枝干坚硬,就连宫中的合抱之柱,也常常用其制成,因此古人对杰出人才,又有桢才之美誉。”
    陶先生讲得头头是道,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不由茫然道:“先生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叫你多读书,你还不听!”三哥拽过他,一边走向山坡,一边道,“不就是说,想让你跟女贞树一样,不怕风吹雨打,以后有出息,出人头地!”
    “怎么才叫有出息?像阿爹那样?还是把大大小小所有瑶寨都归我来管?”他拨弄着手里的草叶,不经意问道。
    “你就不能想长远点?说不定汉人皇帝也发现你罗桢的厉害,把你请去朝廷当个大将军,当个大学士!”
    三哥嘲弄了他,有意笑起来,陶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后面。
    他哼了一声还想反驳,对面山坡上响起了采茶妹仔们清亮的歌声,袅袅飘荡,如云丝缠绵。他高兴起来,吹着唇间草叶,不再理会三哥的嘲笑,朝着青青斜坡奔去。
    ……
    怀里的相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呼吸轻浅温柔,安静地像一只小小的羊羔。
    他不敢惊动她,靠近了想要亲吻,犹豫再三,最终只是在她额头落了轻轻印记,然后也带着多年前的回忆,合拢了双眼。
    *
    初阳照亮了窗子,相思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外面早有动静,厨房里应该是胡大娘在忙活,屋子外面传来了羊儿的叫声。经过了一夜休息,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精力,她又贪恋被子里的暖意不想起来,正躺着发呆时,房门轻响,江怀越走进来见到她醒了,便催促道:“起来吃点东西,我们要去连山关了。”
    她恹恹地躺着不动,江怀越又怔了怔:“怎么?病了?”
    “你才有病!”相思愠恼地骂了一句,伸出手不说话。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却带着几分嘲讽,走上去拉着她的手问:“是得了懒病?”
    “是呀,我不勤快的,每天只想躺在床上,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闷声地笑,用力拽了拽她的手,“那以后是不是要给你配好几个丫鬟,样样事情都伺候着?”
    相思讶然:“上次谁主动说要伺候我的?怎么就忘记了呢?”
    “……穿衣喂饭?你是一两岁的孩子?”
    她有意点点头,伸出双臂道:“你先替我穿衣。”
    江怀越无语,取过衣服按在她身上:“我当初怎么没发现你这样难伺候?”
    相思眨眨眼睛,伏在他肩头,小声笑道:“当初?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一杯毒酒想要了我性命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先前还一脸嫌弃模样的江怀越顿时哑了火。
    窗外传来了保生欢快的叫声:“骡车套好了,咱们可以上路了!”
    相思一愣,不由问道:“保生也和我们一起上路吗?”
    江怀越点点头,道:“我刚才跟他们说了,请老汉驾车送我们去连山关,他儿子不是就在里面当兵吗?那么多年没能见一次,正好送我们进去后,带着孩子去看看父亲,也算不白走一趟。”
    相思颔首,摸着他的脸道:“没看出来,你倒是还有点人情味。”
    “……”
    为什么这夸奖的话听上去一点都不令人愉悦?!
    *
    吃完早饭后,相思和江怀越坐上了骡车,胡老汉熟悉地形,用骡车载着他们往连山关而去。
    一路上,保生兴奋地说个不停,胡大娘则小心翼翼担忧进了连山关也找不到儿子,相思安慰道:“没事的,总能找得到,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军营去问。”
    胡老汉一边赶着车,一边发愁道:“我倒是担心根本不会让我们去找人……”
    江怀越望着前方,慢慢道:“会有办法的,找个人而已。”
    这一路倒是风平浪静,临近中午时分,终于赶到了连山关。远远望去就见城头旌旗飘摇猎猎生风,守城士兵们神情警觉,还没等骡车行至城门下,守卫士兵便持着长矛盘问来历。
    胡老汉说明来意,士兵呵斥道:“这连山关是兵家重地,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出吗?昨天来了一群逃难的,是总兵大人发话才把他们放了进去,已经是最后一批,接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胡老汉夫妇面露无奈,保生急得叫起来。江怀越从车上下来,上前一步,道:“我是原先要和费总兵汇合的人,被女真军队偷袭了,因此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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