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醒还是梦,他愿长留此景之中,外面的世界或是凄风苦雨或是刀山剑海,都与那心间宁静的花园无关。
    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
    原本想着,等事态安定下来后,就向承景帝提出再去南京的请求。然而因为君王身体抱恙,这一拖,便又是好几个月。
    天气又渐渐转暖变热,宫墙内繁花胜锦,郁郁生机蓬勃了满园。承景帝虽然有贵妃作伴,有时也会召小穗母子前去,父慈子乐,很是欢畅。
    夏至的那一天,小穗又从婕妤被晋升为丽嫔。
    江怀越前去恭贺,她却趁着宫女走开的时候蹙着眉问:“那么久了一直不见明顺,他怎么一次都没回宫?”
    “回过,只是去御马监那边,您也不可能过去。”
    小穗看着他,道:“我觉着,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言重了,我怎么敢欺瞒呢?”
    “可是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啊,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小穗急切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问万岁去!”
    江怀越怔了怔,只得道:“他……是被派出京城办事了。”
    “什么时候走的?”小穗惊诧道。
    “有一个月了吧……”
    “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去了南京故都,事关机密,娘娘也别再打听了。”
    小穗怅然若失,过了许久,才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那时,你无论怎样,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安心就好。”
    “……是。”江怀越低着眼睫,拱手告退。
    那天晚上,他思索了很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杨明顺当初留下的三枚铜钱,握在手中。
    次日一早,江怀越正准备去拜见君王有事相求,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遇到了余德广。他只是寻常地向余德广打个招呼,却发现余德广神色有些异常。
    “江督主。”他远远地朝江怀越拱手,“刚才有人来找你,说是从献陵来的,还带着一封信。”
    江怀越快步上前:“人呢?”
    余德广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他带去值房了,你跟我来。”
    江怀越微微纳罕,便跟着余德广去了值房。
    一进门,便见一名小内侍局促不安地站在窗前。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问道:“是杨明顺让你来的吗?”
    小内侍看着他身上的蟒袍,估摸出了江怀越的身份,连忙跪下直磕头:“江督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是受杨公公委托来的,这里还有他一封信,说是得亲手交给督主。”小内侍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怀越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里边应该也只有薄薄一张纸。
    他一边拆着信封,一边问道:“他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他……”小内侍匍匐在地,似是不敢多言。江怀越动作微微一顿:“怎么?有事就直说。”
    “回督主的话,小杨公公他……”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发虚,“他已经走了。”
    江怀越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问:“走了?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起先还叫我帮忙去烧点水,可是等我回屋子时,却发现,发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江怀越暴怒起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揪起,“他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你是谁派来造谣生事的,不怕掉脑袋?!”
    小内侍惊慌失措,挣扎道:“小的,一点都没胡说啊!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怕您不知道,所以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怎么可能?!他前些天还给我写过信!”江怀越头脑发胀,眼前迷濛一片。
    “他到献陵后不久就病了啊……”小内侍呜呜咽咽地道,“您也知道,咱们守陵的吃穿都不能跟宫里的相比,他又不怎么愿意喝药,在那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还得轮替着去守着长明灯。我知道他以前是您的手下,还劝他写信请您帮忙弄他回来,可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最近天热了,城里的郎中更不愿意来皇陵这边,还是我跑出去给他又抓了点药,回去后跟他还聊了会儿,结果就去烧水熬药的功夫,他怎么就走了呢?”
    江怀越浑身发冷,紧紧捏着信封,半晌不能动弹。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是余德广在询问什么,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既听不清,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形同麻木的他,才艰难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那张素白单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督公,请恕我先行一步,先前曾牵挂难忘的,有劳您多多照拂。这辈子我偿还不起,若是有来生,再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眼前洇染重影,泪光间字迹模糊,几不能辨。
    他深深呼吸着,甚至无法在旁人面前抑制住情绪,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撑在桌沿,整个人好似完全失去了力气。
    余德广在一旁埋怨:“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来说一下?”
    小内侍委屈道:“虽说病了很久,可看着也不像是很重的样子啊……昨天我回皇陵的时候,他还问起去城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新鲜事……”
    江怀越强忍着悲伤,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杂七杂八闲聊。”小内侍低落地想了想,“哦,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我听人说万岁新晋升了一位娘娘,街上的人都说,过不了多久,这位娘娘生的皇子就会被封为太子呢。”
    江怀越攥着信纸,痛楚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听得入神,坐直了身子,又笑着说,那是本朝大喜事,到那时,应该是普天同庆,四海欢悦。然后,就没什么了呀。”
    值房内,一片寂静。
    江怀越望向窗口。明艳的阳光直射进来,耀眼无比,晃得人晕眩。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会安排他的后事。”他喑哑着声音,挥了挥手。
    余德广带着小内侍走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江怀越跌坐下来,心口绞痛着,沉坠坠压上了千斤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
    他终究还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承景帝。
    躺在病榻上的承景帝听罢,不语良久,后来才缓缓道:“好好安葬吧。”
    江怀越叩首离去。
    他亲自去了献陵,给杨明顺办了身后事。
    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似的,除了唇角残留的一丝淡淡血痕。
    江怀越看了半晌,伸出手,替他拭去了那缕血迹。
    一抹嫣红的流苏穗子,是杨明顺临终前握在手里的,跟着他一同下了葬。
    纸钱漫天中,江怀越似乎又回到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子很小脸也很小,眼睛却格外灵动有神的孩子,讨好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督公,小的姓杨,杨明顺,河北人。您叫我小杨或者明顺,顺儿,都行!”他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眼里闪烁光亮。
    也还记得那年他抓了高焕后从西厂牢房出来,杨明顺喜笑颜开地炫耀自己的算卦本领,谄媚道:“督公,您这以后呀,必定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他燃尽最后一叠纸钱,在灰烬飘散前,黯然离去。
    *
    那年冬末,皇子周岁时,被正式立为太子,小穗也被晋升为淑妃。
    也是在那天,她终于从江怀越那里得知了杨明顺的死讯。
    一身华服的她只是坐着发呆,过了好久,才流下泪水。
    “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出了事……可是你,你怎么能瞒住我那么久?”小穗语声发颤,浑身冰凉。
    江怀越跪在她面前,低声道:“这也是他的意思。娘娘,如今您要考虑的,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人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低着头,将收藏许久的那三枚铜钱,递交给她。
    “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心愿。”
    小穗苍白着脸,将三枚铜钱攥在手心,泪水倾泻而出。
    *
    新春的时候,江怀越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信。
    幽幽清香萦绕字里行间,斜斜一枝梅花上,写满了琐碎话语。相思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所处的深宫朝堂全不相融。可是他看着这些内容,却仿佛能望到那双明柔美丽的眼眸,和温暖娇媚的笑颜。
    他对着信纸看了很久,那天夜里,江怀越梦见自己撑着一叶扁舟,行经绿水青山,浮光跃金,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元宵刚过,他便写好了奏章,亲自送到乾清宫。
    承景帝消瘦了很多,躺在床上见了他。听他说想要离开京城,去往南京,不由愣住了。
    “好好的为何要走?”
    “臣自知树敌太多,长久留在京城,恐怕终究会惹来后患。而且如今天下平定,朝堂英才辈出,臣这样的身份,也该隐退了。”
    承景帝看着他,沉声道:“这不像你所说的话。臣子有臣子的事情,你则有你的职责,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如此。莫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灰心丧气,才会负气说这样的话?”
    “万岁,臣只是觉得该是隐退了……”江怀越百般解释,然而君王还是不肯答应。
    他不能强求,只能暂时告退,想着过段时间再行请求。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次奏请,承景帝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不到十天,已经食难下咽。最后的那一天,荣贵妃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想要抬手,像以前那样抚过自己的鬓发,却终究只是轻轻划过,随后无力落下。
    苍凉的钟声响彻云霄,震动着幽深广袤的宫廷。
    纪淑妃带着刚过周岁的太子,低垂着头,木然跪在宫门外。
    身后则是数不胜数的宫女与內侍。
    *
    太子继位,改元纯和。
    依照承景帝遗言,荣贵妃与纪淑妃垂帘听政,内阁首辅鲁正宽与西厂提督江怀越辅佐幼帝。
    繁冗的葬礼让人心神憔悴,忙碌过后,江怀越来到了昭德宫,叩见荣贵妃。
    荣贵妃坐在窗前,神情平静,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是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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