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吱嘎嘎地向前移动,李彬独自一个蔫头耷拉脑地躺在车中,他病得力气全无,连眼泪也挤不出一点半点,只余下一只又瘦又白的手还有点力气,紧紧攥在一起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从家中带来的冰块早已用完,车外的热浪顺着车帘直往里头钻。
    李桦叫护卫队长老五暂时带着商队向前走,自骑着马向后赶查看正病着的弟弟。
    “彬儿!醒醒!”李桦叫车夫勒住马车,掀开车帘,呼唤昏睡中的弟弟。
    李彬睡得忽忽悠悠,仿佛踩在了云端,闻听大哥的呼唤,抖抖又密又长的睫毛缓缓睁开眼,顺手将手中攥着的一块红宝石塞回衣襟儿里头,“哥……”多日饮水不足兼发着烧,李彬薄薄的粉唇裂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喉咙嘶哑气若游丝,平日里一双水汪汪的蓝眸也蒙上了层阴翳。
    李桦看他病弱模样一阵心疼,声音软了又软柔了又柔哄道,“乖,哥抱你吃点东西,然后再吃点药,不吃药你这病好不了。”
    “苦……”一听说要吃药李彬的眉头就拧到了一起,“不吃行不行……”
    “不行。”李桦声音温和,语气却严词不可抗拒。
    李彬虽是个万千娇宠于一身的小少爷,但却不蛮横不讲道理。他身体羸弱丝毫力气也提不起来,慢腾腾像个老龟似的向大哥伸出双臂。
    “这才听话!”李桦将弟弟的双臂搭在他结实的两肩把瘦成了一把骨头的李彬抱在怀里。
    他的三弟李彬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就随着自家商队来到了这茫茫戈壁。此行路途遥远不说,戈壁大漠缺食少水,而且风沙肆虐,入了夏热得就像个大火炉。李家老爷李德福和夫人白氏说死也不让李彬跟着大儿子李桦一起跑这趟艰辛之路,可架不住李彬死乞白脸求这个告那个,李德福也只好应了幼子的请求。
    李彬腊月生日,过完年整十五,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也不知是听了私塾先生讲的,还是在哪看的闲书非得要来这西域看看。他平日懒惰成性疏于锻炼,出了门竟是连马也骑不动,坐在马背上颠上几里路就嚷着腿疼腰疼浑身疼。李桦宠爱弟弟,见不得他那张白皙的小脸皱成包子褶,半路就弄了辆马车专让他乘坐,车里铺着厚实的软垫,绝对硌不着他。李彬每日坐在舒舒服服的车厢中,扒着窗子看风景。
    出发时乃是初春,李彬还穿着薄棉衣。过了甘、肃二州后眼见着天气升温,气候也愈来愈干燥,原本活泼得像兔子似的小少爷突然蔫蔫的也不爱吃东西。起先李桦以为弟弟只是中暑,就喂他些冰水解暑,哪知道这病来势汹汹,眼见着李彬一天一天萎靡下去,一天连半个窝头也吃不下,李桦心急如焚。路过瓜州时可算请着了大夫,把完了脉,说是暑邪侵体,开了许多又苦又涩的小药丸。
    “又是干饼……”李彬哭丧着脸接过李桦递来的吃食,他明知吃些东西对身体有益,可这东西又干又硬他连吃了三天,实在难以下咽。
    李桦满面愧疚,弟弟的病刚有些好转,正是需要好吃好喝勤加调养的时候。可偏偏遇上了戈壁马匪,李桦为求得商队平安,一路疾驰逃命丢了许多吃食和水。这些天李桦再加上随行的家丁侍卫都不得不忍饥挨饿,水也省着喝,只为了能安全度过此劫。
    “是哥哥不好,等到了伊州,哥一定带你喝葡萄酒吃最鲜最嫩的羊羔!”
    “嘿嘿,说好了……”李彬咧着嘴强忍不适,扯出个勉强的微笑,一小口接一小口啃起了馕饼。他竭力往肚里咽,可表情骗不了人,一双秀气的长眉几乎要拧出花儿来。
    李桦拍着弟弟的后背帮他往下顺,一边将水囊递过去,“慢点吃,喝些水。”
    李彬的口腔喉咙又干又渴像着火了一般,接过水如获至宝,可他抬头一看,哥哥的嘴唇也干得起皮出了血,所以就只轻轻抿了两口还给他。
    李桦接过来,仔细观察水囊里剩的水量皱起了眉头,“喝的太少,你多喝一些。”
    “我不渴……哥哥你也喝。”李彬强打精神,表现出来自己当真无碍。
    “哎……”李桦长叹一口气,“正好,留你明早的,现在先把药吃了。”
    李彬盯着李桦手心里那颗漆黑药丸,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最后眼一闭心一横咬进嘴里,囫囵咀嚼了几口咽了下去。那药虽苦,但里面掺了些冰片、薄荷之类的药材,吃下去后倒也清凉好受些。
    服了药李彬又跌跌撞撞爬回去睡觉了,李桦等着弟弟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才放下帘子离去。
    他是李家的大少、李家的接班人,也是这支上百人商队的主心骨,万事都需他操劳,喂完了弟弟的药他又得赶到队首,与老五碰头。老五手里拿着张地图正皱着眉寻找他见大少爷骑着马归队连忙赶了上去。
    “少爷……好像有点不对啊……
    老五原本是个庄稼汉,因身材生得高大,长了张端端正正的方脸,力气极大,自幼学过两下子,所以李桦特意提拔他做了家中护卫队长。
    “哪不对?”
    “您看看,按理说我们今日就该到伊州了才是,如今四下却仍然是荒山野岭的……”老五识字不多,但地图还是看得懂的。
    李桦不信,一把夺过来地图亲自查看。不看不要紧,这一仔细看完,李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老五说得没错,按照原定路线,今日早就该到达伊州……可现在?李桦抬头看看头顶盘子大的日头,难道是那日逃命慌乱之中跑错了方向?
    老五是个急性子,见李彬不说话忙不迭地问道,“少爷可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李桦苦笑一声,叫人取来司南。
    经过李桦与几个经验老练的人辛苦查探后,方才得知他们确实走错了方向,偏离原定路线向北,若再向北去就要抵达天山脚下了。
    知道没有迷失方向,李桦暗自放了心,赶紧给众人吃宽心药,“左右不过再多走上几天,无碍的。我们调转方向再加快些速度就好了。”
    少爷发令,众人也安了心,一行人又按照既定的路线直走到夕阳西下。戈壁之中夜间行进太过危险,李桦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便叫众人停下来宿营,明日再继续赶路。
    这一路气候炎热干燥,又没吃的又没水,随行的伙计侍卫各个累得人困马乏,纷纷下马休息。旁人能休息,李桦可放松不得。他安顿好其他人后,又连跑带颠去看李彬,只见弟弟依然紧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打着小呼噜。戈壁中白天酷热,夜里寒冷,李桦担心他暑症未愈再添了寒症,于是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弟弟盖上。
    入了夜,一轮明月在苍凉的大地上升起,疲倦不堪的人们几乎都睡了过去。叫他们一路跟着吃苦李桦已是心中过意不去,哪好意思再叫他们守夜,自己生了簇篝火坐在马车旁,一边照看着弟弟一边守夜。
    老五是李桦的心腹,见大少爷不吃不喝不睡觉守在那,于是端了水过去与李桦坐在了一处。
    “少爷,守夜之事我来就好,您累了一天快去歇着吧。”
    李桦笑了笑,一双俊眼充满了红血丝,难掩疲惫。“左右也睡不着,正好看着点彬儿,免得他半夜起夜找不着人。”
    “哎,小少爷也是可怜……”老五喃喃自语,将水碗递给李桦,“少爷您喝点水。”
    “多谢了。”李桦一天滴水未进,实在忍不住,咕嘟咕嘟将那一大碗喝了个精光。
    李桦身体疲惫,但确实难以入睡,家中带来这么多的货物、上百号人困在沙漠之中的性命……哪个不需要他操心?况且来的路上,为能进入西域地界,李桦花了一大笔盘缠贿赂看守关卡的蒙古军官,此行必须得将这份钱赚回来才行,不然回家后如何跟父亲、跟弟弟交代。
    “少爷,您有心事吗?眼看就到高昌了,卖了货就能回家去,您可不能这么愁眉苦脸啊!”
    “我确有心事……老五,你忘没忘,来时在兰州路过的关卡?”
    “那我怎么能忘!”李五气得差点摔了水碗,“那帮鞑子趁火打劫!百般刁难我们不说,竟然还拿去我们那么多钱!”
    “夏国灭后,蒙金两国便隔着黄河对峙。他们打他们的,可受苦的确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哎……”李桦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早知道就听二弟的话好了,何苦铤而走险来这一趟,辛辛苦苦赚的钱全入了鞑子的腰包。”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嘛,少爷您福星高照,此行定能逢凶化吉……”
    “吉”字还未落地,在他们的营地不远处就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马蹄声由小到大,显然距他们越来越近。
    “这……这……少爷,我们是不是又遇上马匪了?”李五吓得黑灿灿的脸几乎煞白,忙抄起刀站了起来,“大少爷您带着小少爷赶紧逃命去,这里有我!”
    李桦自然不可能丢下这么多人和货物跑路,他稳下心神仔细聆听马蹄声,“这马蹄声声势浩大、整齐划一,绝不像那群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
    “您的意思是……兴许是军队?”
    李桦点点头,“应当就是蒙古军没错了。”
    “这可是如何是好…..”李五空有一番蛮力,却没什么脑子,事情一出,最先慌的人就是他。
    若是一般的马匪,李桦带来的几十人护卫还勉强可殊死一搏,可遇上训练有素的蒙军,也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
    李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躲是躲不了,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马蹄声不知惊动了他俩,就连睡着的家丁与随从们也慌张失措地从梦中惊醒,他们一家老小俱在汴梁城中,可不想为求富贵在这丧命。
    “不要慌!不要慌!”李桦指挥着众人收拾东西排好了队围站在一起,“放心吧诸位!我李家以仁义立世!此行若遭遇变故,万事都由我李某一人承担!绝不叫你们回不去汴梁!”
    众人虽感激这位大少爷,但心中终究是没底,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老五见众人不再慌乱,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小少爷怎么办?”
    李桦想了想道,“先不要叫醒他!我先看看情况。”
    不多时,一支足有两三百的队伍,循着篝火向李桦一行人奔来。几十个火把将这商队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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