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送走拔都时,外头还在刮着大风。李彬猫在被窝里听了一夜狼嚎般的风声。他心中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满脑子都想着拔都的事,一会儿猜测拔都为什么如此待自己,一会儿又揣测自己的心意,如此折腾到雪停,东方泛出鱼肚白才睡着。
    大清早自然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李彬从没受过北方冬天的洗礼,还像往常一样穿上衣服推门便要出去,院子里银装素裹,白雪掩盖着黄沙将大地铺了厚厚一层,树上的叶子也一夜之间全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条上积满了白雪。
    “雪!!”南方人第一次看到了北方的雪,李彬往院里一蹦便想去抓雪玩,可是身子刚出去便觉得寒风刺骨,一股冰凉的空气挤进喉咙,呛得李彬直咳嗽,赶紧退回来关上门。
    知晓了外头有多冷,李彬乖乖穿了棉衣换上棉裤棉靴,光这样还不够,又取来厚厚的围脖缠在脸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出门去。
    这是李彬在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政事上的处理也逐渐得心应手。拔都会说突厥话,却不懂突厥文字,李彬最近便又添了个新活计——帮他将领地内颁布的敕令、法规、奏折、公文等等一律再用突厥文字抄录一份;不但如此,当地的诸多突厥官员亦需要李彬将其呈上的突厥文字译成蒙古文字。李彬刚开始还以为这工作并不难,可细做起来才知书海浩瀚工程量如此巨大,且每字每句都需斟酌,粗心大意不得,万不能出了纰漏。
    如此这般,李彬每日埋头苦写,虽有大乘都、安藏等人帮忙,可一忙就忘了时间,往往蜡油耗尽鼓打三更时才想起睡觉。起先他仗着身体强健生顶着,过了几天实在熬不住,有一次竟趴在书桌上睡着,挨冻了一夜,第二天便头疼流涕染了风寒。拔都心疼他,干脆在自己的寝殿添了书桌板凳,每晚同李彬一起抄书写字还包顿夜宵,监督李彬按时睡觉,可李彬说死也不愿意在拔都的床上跟他一起睡,拔都没办法,只好叫人寻张小塌来供他休息用。
    姜思源怕李彬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给他开了几副猛药,这才让风寒痊愈。
    风寒倒是很快痊愈,李彬却不懂得保养双手,每天习惯了冷水洗手,一开始还只觉得指头有点痒,继而便觉得葱白似的手指又胀又热,待回神过来时指头已肿得像个小萝卜。
    “你可真行,现在好了吧,写字也写不了,我说你点什么好?”姜思源念念叨叨地给李彬弄了些药涂上,“冻疮可没有风寒好治,说不定待到来年开春才能痊愈。”
    “啊?怎么这样?难道说我这一冬天都不能写字了?”李彬感觉有些绝望,颓废地往床上一躺,“死了算了……”
    “别说丧气话!”姜思源啪地照着他满是黄毛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这药能消肿,消肿之后便能写字了,只不过冻疮发作时奇痒难耐,你可不准挠,挠坏了更难治。”
    “行了行了知道了……”李彬看看自己被抹了黑乎乎药膏的手,“要不要先包起来?不然这手没法用。”
    “包不得,这病需要活血化瘀,最忌包扎过紧使得疮更严重。”
    李彬的手放在哪也不合适,只得像个小僵尸一般举在胸前。
    “好了吗?”拔都见弄得差不多便问道。
    “大王啊,您可得看紧他,别叫他挠痒痒。”姜思源就知道光嘱咐李彬是没用的,必须得有个人看着他才行。末了又提醒一句,“药我放在这,晚上洗漱好了临睡前换副药,如果可以的话再用热水搓搓手,这样好的更快。”
    “记下了,辛苦你了,去账房领赏钱吧。”拔都点点头,将医嘱记在心头。
    李彬嫌姜思源墨迹,赶紧将他打发走。姜思源当然也不喜欢同这腻腻歪歪的两人待在一起,美滋滋跑走领钱去。
    待姜思源一走,李彬哭丧着脸将手放到拔都眼前,“完了,我可能要残废了……”
    “大夫刚才不是说,你好好治疗会很快就好的嘛。”
    “可是好难受啊,又胀又痒还不让抓抓解痒。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为什么不长这些东西呢?”
    拔都拿了瓶貂油出来,“我不是给你这个了吗?你为什么不用?”
    “滑!握不住笔!”李彬心想难不成这还是自己的错了?
    “我再给你想办法,莫着急,”拔都知他心焦,揉了揉他一头金发,“我最近跟你一起也多少懂了些突厥文字,没抄写完的我来继续写,你在一边监督我看我写的对不对就好了。”
    李彬颓丧地垂下眼睑,“那倒是好办,可是现下我却连吃饭穿衣都做不了……”
    拔都了然,“区区小事,你竟然在担心这个?我帮你就是了。”
    “不用不用……找几个仆人帮我就好了,哪用得着您。”
    拔都闻言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笑道,“你小时候我可没少给你喂饭穿衣,有时候就连尿布都是我洗的”
    被人骤然提起小时候的事多少还有点害羞,况且李彬实在想象不出拔都洗尿布是什么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是真的吗?您不要骗我!”李彬笑得满脸通红。
    “骗你做什么,所以莫要和我客气就是了。”
    “您做了这么多,将来我怎么报答您啊,李彬的小命只有一条,万死不辞可能不够用。”
    拔都揽过他的细腰抱了抱他,“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顺手又掐了一把,“我也没饿着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嘻!痒!”李彬腰上的肉虽少却极敏感,被他一掐痒得要命,扭着腰躲闪他的手掌。
    李彬皮肉劲瘦身材却并不柔弱,生得宽肩乍背,身形是一等一的漂亮,腰肢扭动起来虽无女子那般妩媚,可也别有一番风情。拔都拍拍他的屁股,“腰扭得还挺好看的,再扭一个?”
    “我不!”李彬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举着双黑乎乎的爪子从他身上跳下来晒手去了。倒是拔都坐在原处回味那浪荡腰肢和柔软的屁股许久。
    最近因着李彬每日吃睡都与拔都一起,撒里达胆子也大了起来,每天在蹦蹦哒哒,在两人周围撒娇捣乱。李彬知晓没娘的孩子可怜,所以也惯着他,有时晚上他便抱着撒里达一起睡觉。伤了手后也没法抱他,撒里达便像条贴心小棉袄粘着李彬,看阿爸一勺一勺给李彬喂饭,自己也盛了勺肉送到李彬嘴边,奶声奶气地说道,“师父!我把我的肉给你吃,你要快点好起来!”
    “吃吃吃!必须得吃!”李彬内心的小人老泪纵横,整个人都要被暖化了,要不是他现在满手药膏满嘴油,必定会立刻把撒里达抱在怀里亲上几大口。
    “好不好吃?”撒里达水汪汪的黑眼睛紧盯着李彬的动作,生怕他说难吃。
    李彬连连点头,“好吃极了!”
    撒里达得了便宜还卖乖,过去搂住李彬的腰,“我的有没有阿爸的好吃?”
    李彬的心思全在小孩儿的身上,哪还管拔都有没有听他说话,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比他的好吃多了!”
    拔都起先看着还觉得很是欣慰,心道儿子终于长大,知道心疼别人了,可越听这话越不对劲,薅着撒里达的衣领将他拖离李彬,高声训斥道,“这么晚了,你不是应该去睡觉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胡闹!”
    “别怪他,他还小,玩闹是天性。”
    虽然李彬的话很有道理,可拔都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拿了本书册和笔纸塞到撒里达怀里,“吃饱了便去看书写字,不要打扰阿爸和你师父吃饭。”
    “哼!”撒里达不服气地重重朝拔都哼了一声,“明明是阿爸想一个人独占师父……”嘴上不乐意,可小小的撒里达还不想挨父亲的拳头,乖乖跑到角落画画写字。
    吃过饭两人照例去誊写公文,由李彬提词,拔都执笔,因为对突厥字母还不太熟练,所以今日写的极慢,待写完今天的分量后已是过了三更。
    拔都去叫守夜的下人打来热水,把李彬双手按在盆里热水浸泡,再用自己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一只肿得像萝卜似的手揉搓。
    “不用了吧……泡泡就好了。”
    “不行,大夫说了这样好的快,得让你快些好。”桶里的水被黑乎乎的药膏染成了黑色,拔都又换了盆干净水继续为他搓洗。
    时光静谧,屋里只能听得到哗哗的水声,李彬竟产生了一家三口,丈夫妻子与孩子的错觉。
    “阿爸你看!我给你和师父画了画!”撒里达拿着张图的乱七八糟的纸跑了过来,打断了李彬的幻想。
    “哦?撒里达画了什么?”拔都手上动作不停,抬头去看撒里达的画作。
    “当当当~你们看!”撒里达将纸扯开,只见上头画着两个小人骑着马,四周还有些四条腿的牛羊。
    线条歪歪扭扭颇为幼稚,可又纯真质朴。李彬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问道,“这上头画的是谁呀?”
    撒里达指着画中小人解释道,“这个骑马拿着枪的是阿爸,旁边的拿着书的是师父,你们正在草原上放羊。”
    拔都听他介绍完笑出了声,“哪有拿着枪和书放羊的?放羊应该牵条狗才对。”
    “可是我不会画狗……”撒里达捧着自己精心所绘的画作委屈极了。
    李彬见他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下次师父教你画。”
    “这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吧?”拔都催促道。
    “我不要睡!我也要给师父搓搓手,这样师父才能好的快!”说着他便放下画纸,揉搓起了李彬另一只手。他的小手肉乎乎的还没有李彬的手一半大,自然是揉搓不过来。拔都嫌他捣乱,不由分说抱着儿子丢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去。
    拔都安顿儿子睡下,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继续帮李彬的手上药,李彬闻到了他一身冷风的味道埋怨道,“您也不多穿点出去。”
    “没事,我结实的很。”说罢撸起袖子炫耀他手臂上的肌肉。而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今年先住在这凑合一下,开春了还是要搬到草原去。”
    李彬颇感惊讶问道,“这里不好吗?”
    拔都摇了摇头,“这里确实很好,不过我们蒙古人终究还是不习惯在城里住高屋睡大床。不出五年必有战事,不能把骑射功夫荒废掉。”
    “不是才刚打完仗没多久?这么快?”
    “估计就在平定金国之后吧,到时你也需得学些功夫跟我到战场去。”
    李彬思考了会儿,点头道,“您说的也是,蒙古人本就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自然不能丢了天性。”
    拾掇完手上的药,夜已经很深了,李彬本来还想继续在自己的小塌上睡,却被拔都以“监督他不准挠手”为借口,强行抱到了床上与他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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