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深沉,气温也慢慢降低,白天还滚烫暖脚的沙子,变得冰凉。
    李彬全身穿了跟没穿也差不多少,勒紧了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拔都从口袋里掏出打火石,用捡来的灌木枯枝点了簇小小的篝火。两人背靠着暖洋洋的骆驼烤着火。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你是说你忘掉的那些事吗?”
    “嗯。”李彬点点头,“方才你吹曲子时我想了一些,小时候你是不是也给我吹过?”
    “吹过,而且是很多次,你每次受欺负了,或者委屈难过时我都会吹给你听。”拔都一想起两人幼时度过的无忧无虑的时光,面上的神色愈发温柔,“对了,这么久都忘记问你赛丽可阿姨还好吗?”
    想起娘亲,李彬的双眸顿时暗淡下来,“我娘五年前就没了……病死的。”
    拔都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的安慰之话想说,到最后却只剩一句:“……节哀。阿姨的身体似乎一直都不太好。”
    “嗯,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好像到中原之后就越来越严重,我印象中她几乎从不下床……娘在中原的亲人只有我一个,她走时什么陪葬也没有……”李彬低着头,右手握了一把沙子,手一松开,细碎的沙粒顺着指缝扑簌簌地漏了出来,“就像沙子一样,默默无闻的来到那里,最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怎么能说没有呢,”拔都将他挂在脖颈上的红宝石拽了出来,“这是你亲父和你娘一同留给你的。”
    “你知道我娘是哪里人士吗?”李彬默不作声地抢回宝石,又揣进斗篷里继续问道。
    拔都摸摸下巴周围冒出的青色胡茬,眯起眼睛努力回想道,“嗯……你娘当年是古儿汗的正妃皇后送来的,只告诉我额吉说她是被从钦察人贩子手中买下,本来在契丹后宫做侍女,因美貌入了古儿汗的眼,所以意外有了你。”
    “所以,我还是个小老婆生的孩子?哎……”李彬认命地叹口气。
    “耶律直鲁古的正妻也只生了一个公主而已,若不是他的驸马屈出律篡夺皇位,合该你才是喀喇契丹的大汗。”
    “那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挨你们蒙古人的打……”李彬白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拔服放声大笑,戏谑地捏起李彬的下巴,“便是俘虏了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定会保你一命的。”
    李彬猛地甩头挣脱开他的大手,“我才不呢,我要是契丹皇帝我就识时务一些,直接投降朝贡,何苦损兵折将做无谓抵抗。”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拔都讪讪地缩回手。
    “哎……我从小便羡慕那些一同玩闹的小伙伴,他们不但有祖父祖母,还在外祖。有一次我哭着去问娘,我吼她,急得还去打她,问她我的外祖在哪里,她却哭得比我还伤心,嘴上却说‘总归今生也见不到了,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后来呢,她还是没有告诉你?”
    李彬点头应道,“嗯,一直也没说,每天除了我去找她时与她聊天,她就终日摩挲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
    “十字架我倒是知道,聂斯托里教?”
    “不……不是,”李彬摇摇脑袋,“我问过她,她说聂斯托里只是其中一个教派,她信仰的乃是另个叫做加特力教的。”
    拔都仔细听着,眉头深锁,“我们蒙古也有部落信这个的,比如克烈部,不过你说的那个加特力教我就不知道了。”
    “我还问过学堂的老师们,可他们也没一个知道的……”
    “慢慢来,我也可以帮你。”拔都抬起手揉揉他落满了沙土的金发。
    风似乎在变强,李彬感到身体更冷了,不由自主地依偎在拔都的怀里,用他火热的体温取暖,“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多久天亮?”
    拔都抬头看看月亮,“得有二更了吧。”他紧搂着李彬,察觉到他冷得发抖,于是脱下了上衣为他穿上,自己则光着膀子顶着冷风。
    “你穿上啊,别染了风寒……”李彬连忙想脱下衣服还给他,却被拔都按了回去,“我没事,冬天下着大雪我也光着身子摔过跤。”
    李彬想了想,解了衣扣张开双臂抱住了拔都,又用衣服将两人裹起来。
    “这样好一些,我俩都冻不着……”
    “哼哼……”拔都低声发笑,胸腔震得李彬痒痒的。两人紧抱一起如同连体婴儿一样伏在骆驼身上。
    长夜漫漫,若无身边之人的陪伴,李彬觉得自己一百条命也不够死,他凑到拔都耳边小声问道,“我们会不会冻饿而死?”
    “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除非你自己寻死。”
    “我还不想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扯西,竟生生熬了大半夜,待后半夜风渐渐平息,两人抱在一起打了个瞌睡。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李彬脸上将他弄醒时,他才清楚感到自己真的熬过去了一夜没有消逝在大漠之中。拔都将最后剩的肉干与水和李彬分吃后才继续上路。
    李彬骑在骆驼背上问道,“我们现在去哪?找路回家吗?”
    “不,跟我走就是了,我们现在吃穿全无,是没法撑到回去的。”
    “啊?”李彬没听懂他的意思,既然现在一穷二白,自然是找吃的穿的要紧,难不成他已有了盘算?
    李彬心中纳闷,但出于对拔都的绝对信任,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路向北,走到午时,本该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竟凭空多了处营地。营地中炊烟袅袅,帐篷挨着帐篷,一眼看不到边,至少够几百人休憩的。
    “那是什么?”李彬想起从前在书中看到的“海市蜃楼”,以为自己已经饿出了幻觉,不住地揉眼睛,“我没看错吧,前面是不是有东西?”
    拔都笑着回头看他,“你没看错,那不是幻想,大哥就在前方扎营等着我们呢。”
    “嗯?”李彬一惊,他想起之前雀鹰阿儿斯兰带来的密信,以及拔都一路带他所走的路线。脑内某点突然一闪,一个合理又荒谬的猜想在头脑中应运而生。
    “你是不是……又耍我!这都是你设计好的吧!”李彬逼问道,两腿一夹骆驼的肚子,飞快地赶上拔都的马。
    “只是个计谋而已,完全没有耍你的意思啊!你看我们玩得开心刺激,马匪也剿得干干净净,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可去您妈的吧!”李彬气急,想伸长胳膊去揍他,拔都哪会让他占了便宜,轻拍马臀,像一阵风样绝尘而去,独留李彬和一只大骆驼跑得摇摇晃晃气喘吁吁。
    “哈哈哈哈哈哈!!”一进到斡儿达的大帐,李彬便去告状,斡儿达听后哈哈大笑,“我家弟弟竟还做出这种事,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气死了气死了!!”李彬气得直跳脚,“昨天害我吃沙子吃了一夜!!这样的弟弟您不揍他吗?”
    拔都大爷似的往上垂手一座,端起热气腾腾的奶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大哥打不过我的……这奶茶不错,好多天没喝到了。”
    斡儿达连忙劝道,“李彬,你莫怪他,我俩商定好由他骗来马匪,再想办法带到我们伏击之处一举歼灭,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头,他们竟派了个女人出来,还在凌晨偷偷对你们下手,这才让你遭罪一夜,你要怪便怪那群倒霉的马匪吧。”
    李彬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拿捏得到此事轻重,也懒得与拔都计较,自去与站在桌上梳理羽毛的阿尔斯兰玩。
    “听说你捡了只雕?”斡儿达往桌上撒了些肉末问道。
    “是啊,我偶然捡到的,现在在昔班王子那里。”
    “这倒是好事,以后与阿尔斯兰也是个玩伴,”
    阿尔斯兰正一口一口啄食桌上的肉末,闻言扬起脖子唧唧叫了几声。斡儿达忍俊不禁,“看来它也同意了。”
    “对了……”李彬突然想起了被斡儿达带走的梁小宸,“我那姓梁的朋友,他还好吗?现在在哪里?”
    “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呐?你不必担心他,他被我留在西部军中,这段时间他训练得极刻苦,剿匪、驱赶叛乱的钦察人也立下不少战功,我已提拔他做了副将。”
    闻言李彬长出一口气,“那便好,这我就放心了。”
    “嗯,很快你就会见到他了,说实话他变化还挺大的,只怕你见了会他难以认出。”
    “有那么夸张?”李彬显然有些不信。
    斡儿达但笑不语。
    两人并未在此停留过久,只待了一夜,换了两匹好马,带好了充足的粮食与水继续踏上回程。
    回程比去程快多了,只是李彬一直在气头上,拔都说了许多好话李彬才稍稍消气。一边吵架拌嘴,一面又和好如初,两人的关系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俱全,一路上倒也不觉寂寥。
    玉龙杰赤城外的拔都营地中,撒里达早就翘首以待父亲和师父的归来,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营地门口等待他俩,连别儿哥叫他去玩他也不去。
    这天,他同往常一样皱紧小小的眉头失望又焦急地等待,而远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撒里达听着那马蹄的节奏声眼睛一亮,从凳上蹿起好几尺高,张开双臂扯着奶音高声呼喊,“阿爸和李彬回来了!!”
    他这一喊便将昔班、别儿哥以及一众仆人老妈子都喊了出来,一群人堵在门口迎接大王和他的书记官。
    拔都与李彬离老远便看到了迎接的人群,李彬还朝撒里达挥挥手。两人一下马,就被撒里达一左一右搂住脖子,左边吧唧一口阿爸,又向着右边吧唧一口李彬。
    拔都回来了,众人也有了主心骨,尤其是昔班,再也不用代班处理政务,欢欢喜喜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李彬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接了一大桶热水,从里到外,连耳朵眼指甲缝也洗得干干净净,而后再换上新衣服。晚间,与拔都他们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饭菜,再喝些马奶酒,醉极躺倒在松软的棉被中呼呼大睡。
    时间不早,拔都与兄弟们也喝得五迷三道,将所有人赶走之后,自去解了衣服同塌上睡着的李彬抱在一起。他常年行走在草原大漠中,早已习惯缺水的生活,便是一个多月不洗澡也不算什么事。倒是怀里的李彬还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混合着酒香好闻极了。
    拔都知晓他这些日子颠颠簸簸吃不好睡不好,便让他睡个好觉。这样想着将两人的被角掖好,一同睡了过去。
    李彬睡了个饱,待得日上三竿时方觉得胸口憋闷,似是压了块巨石。睁开眼睛一瞧,果然胸口处多了颗毛绒绒的黑色脑袋。
    李彬气哼哼地咬了口他粗糙的嘴唇,一把将他推开,“您又不洗澡!”
    “昨个太晚了,没来得及,今天就洗,你帮我洗好不好?”
    “不要,和你儿子约好了今天一起去羊圈看羊。”
    “羊有我好看吗?”
    “羊比您要脸。”李彬想把他踹下床去。
    李彬那么点力气怎么可能掀翻拔都,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让拔都按在塌上脖颈锁骨亲了个遍。
    只差那临门一脚时,却听帐外敖敦火急火燎地跑来禀报,“大王您快去瞧瞧吧,营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要找李大人。”
    拔都听到帐外喧哗,动作立时一滞。下面张着大腿的李彬也停了扭腰的动作,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找你的。”
    “找我?”李彬赶忙撇去满脑子肮脏的想法,逐个排查起来究竟会是谁来找自己。
    “难不成是哈拉和林的人?”
    “不会,若是哈拉和林的人我的亲卫应当不会这么慌张。”
    “怪了事了……”
    两人连忙穿衣梳头,帐外的敖敦还在不听催促,“王爷您可快点出来看看吧!都快出人命了,我手下三四个兄弟都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怂包!”拔都一挑帘率先出了帐外,将敖敦一脚踹倒在地上,“图鲁呢?你们是什么饭桶,还叫别人揍成这样?”
    敖敦打了个滚跪在拔都的脚下哭丧着脸道,“今日不是图鲁大人当值,该是都瓦大人的,您也晓得都瓦大人武艺一般……这实在不怪我们呐,是那人的身手了得,现下昔班王爷正与他对峙。”
    “哦?”一听说有强敌上门,拔都那小扇子似的睫毛都站了起来,“带我看看,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是是是!”敖敦爬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营寨门口,果不其然,昔班正与一汉人模样的青年扭打在一起,都瓦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见拔都来了连忙施力认罪。
    “王子殿下……”
    拔都摆了摆手,“没你的事,我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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