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已许久没梦到娘亲了,梦里娘亲抱着他受伤的双手,温柔地帮他擦药。李彬哭得眼泪涟涟恨不得扑到娘的怀里,将自己吃的苦一一倒尽。可他张开双臂才想起自己已经长得肩宽背阔,一伸手把娘亲抱在自己的怀里。
    “还疼不疼?”金发的女人弄好了她的手,也回抱了抱儿子被自己大了几号的身板。
    “不疼了,不疼了,娘来看我就不疼了……”李彬像小时,娘亲睡前吻自己额头那样,低头亲了亲她,“真希望娘能这样常来看我,就算是梦里,我也是欢欢喜喜的。”
    “娘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将来或许会受更多的伤,经历更多事情,不能事事都想着我。”
    “我不管!”只有在至亲的面前,李彬才有机会显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他拉着娘亲的手不放,“我真的很想您……”
    金发的女人温婉地笑了笑,“你已有了归宿,娘以后就少来看你吧,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值得你珍惜……”说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小。李彬眼见着怀中清晰的娘亲幻影般消失散尽。
    “娘!娘!”
    李彬躺在马背上,气若游丝地呼唤着娘,身体挣扎滚动险些摔下马,阿穆尔连忙下马勒住缰绳,抱着李彬连摇带晃,“李彬,你醒醒!你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跟随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李兄弟退烧了没?给他喝点水吧。”说着有人递来水囊,阿穆尔把李彬平放在地上,滴了些水润湿他烧得干裂的嘴唇
    李彬还沉醉在娘亲消失的梦里,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娘的身影,却不经意时撞进个结实的怀抱。
    “拔……”李彬嘴唇翕动,刚被娘亲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淌了下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老子为了你吃沙子饮狂风!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他妈什么时候来救我!!”李彬虽然在梦里,可他清楚地知道拔都正远在千里之外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因此压抑许久的话纷纷爆了出来。
    他也不管什么现实或是梦境了,一股脑将苦水纷纷倒出。拔都就像他心中不能拔去的刺不能揭开的疤一般。
    “我恨你啊!你这个鞑子为什么要勾引我!你他妈不是有老婆嘛?!你上了我那么多次连句爱我都没有我我我我好他妈憋屈啊……”
    “可是……我还是那么爱你……与你一起的日子太美好了……”李彬吸吸鼻子,伸出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昨夜我的手差点叫人费了,可我并不害怕失去这双手,我怕的是没了手就没法陪你开疆拓土没法为你夙兴夜寐熬到油尽灯枯……”
    “我……我……”李彬哭得喉咙肿痛,他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只好佝着身子抬头去看。拔都便像个木雕泥塑的假人一般闭着双眼站在那一动不动。
    李彬抹抹脸上得泪水,自嘲地大笑道,“哈哈哈……我他妈就是个疯子傻子……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待他笑完,拔都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一如既往地深邃,李彬仰望着他,在那如墨般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李彬,你何时归来?我在等你……”
    李彬一激灵睁开了双眼,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方才躺在地上的李彬呜呜地讲着胡话,阿穆尔凑近去听也只觉得他似乎在埋怨什么,他怕李彬被梦魇弄魔怔了,便想去按住他不安分的四肢,却被李彬乍一惊醒吓了一跳。
    “醒了?!”
    “李兄弟终于醒了!”
    “天哪!感谢长生天庇佑!”
    众人又惊又喜,有几个连连磕头感谢长生天口中念念有词。阿穆尔也松了口气,将水囊递给他,“喝些水吧,你发烧烧了一夜,现在总算退了热。”
    李彬迷茫地看看四周,周围是荒凉的大漠景象,可他明明记得睡前自己还在马匪营地的狗窝里。
    “这是……哪里?”
    “我们从马匪那逃出来了,正在回草原的路上。”
    李彬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走失的同伴们又围在了自己身边,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
    阿穆尔舒展眉头笑了起来,“你做了一夜梦还没做够吗?”
    被人抓包颇有些不好意思,李彬假意挠鼻子掩饰,“你们怎么从马匪那逃出来的?”
    “可别提了,我们那天和李兄弟你们走反了方向不说,还迷了路,流浪了半个月才寻到个商队打听了方向,结果他们告诉我最近我们北归的线路上常有马匪出没,我们实在担心你们会不会被马匪掳走,所以打探到了马匪的动向,一路追过来……”
    阿穆尔身后的一个蒙古人滔滔不绝地解释道。
    另有个小个子也挤过身子来补充道,“是啊是啊,我们人生地不熟,走错了好多路,所以才这么晚找到你们,我们在那附近潜伏了五六天,终于等到昨晚他们放松了守卫才得手。”
    李彬不知道他们竟经历了那么多,连连咂舌,“那些马匪不会来追我们吗?”
    阿穆尔从怀里掏出那两颗眼珠子,“放心吧,都被灭口了,伤了你的混蛋,我帮你剜下了他的眼睛。”
    “这……”李彬抖着手接过眼球,“杀了他就好,何必挖眼睛呢……”
    “呵,”阿穆尔一声冷笑,“那帮王八犊子,欺男霸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没把他凌迟已经算便宜他了……”
    李彬想起那帮人的种种兽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两颗眼睛,我便收下了,回头拔都王子治我们延误之罪,我也好有个物证交代。”
    “诶?我的手?”李彬突然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双手,他举起双手,上头已是被精心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完全不见昨晚的狼狈。李彬灵活地动了动手指,“手竟然能动了!?”
    “兄弟们有人带了点疮药,昨晚趁你睡着帮你涂好药重新包扎了一下。放心吧,只伤了指甲和甲床,其他的手指手掌都还完好,你的手没有废。”
    “多谢你们了,回头我定然为你们向王子求赏。”
    阿穆尔泛出个苦笑,“王子别治我们保护不周之罪就好了……”
    “哪的话哪的话……”李彬连忙摆手,“都是我执意冒着风沙也要赶路才害你们遭了这么多罪,到时王爷若怪罪下来自然应由我承担。”
    趁着李彬刚醒,随行护卫们正好安营扎寨略作休息。有手巧的做了锅肉干米粥给李彬端来,李彬自打被抓就没见过荤腥,一闻到肉味眼睛都增了色,与大家一同分享了一整锅美味的肉粥。
    吃饱喝足便该研究正经事了,阿穆尔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已延误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李彬挠了挠下巴略一思考,“我们现在在哪?”
    “刚出呼罗珊不久……再往前应当是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那就是察合台王爷的封地了吧。我想我们是赶不上出兵时间了,不如先到察合台境内打听打听,再做定夺。”
    “嗯。”阿穆尔坐在他身边,想了想还是劝慰道,“其实你不必急,我想畏吾儿那边安排妥当,王爷发兵便不会缺少补给,何况草原依然还有存粮。”
    “我……你不知道……”李彬摸了摸贴身的红宝石,“我答应过王爷发兵前一定要赶回去,所以……我不想失信,可眼看如今状况,不失信也不可能了……”
    阿穆尔原先并不知晓李彬与拔都的私情,只当李彬是忠心为主的臣子,可他也不是傻子,李彬梦中糊里糊涂说得梦话刚好叫他不小心听了去,“你与王爷……那么要好?”
    李彬想了想点点头,“王爷器重提拔我,我愿意追随侍奉他一生。”
    “真的只是这样?”阿穆尔紧盯着李彬追问,“我不小心听到了你的梦话……你与王爷,似乎有什么矛盾……”
    李彬不愿瞒他,可有些话也不好对他讲,只好委婉地打了个比方,“若说我们做臣子的,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肝脑涂地忠心为主,可主子呢只有一颗心,要分给那么多人……”李彬颇有深意地笑笑,“有时就会觉得不甘,谁不想要他也一心看着我们呢?”
    “我……”阿穆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好像有些懂,可又有点不懂。我从出生起,阿爸就告诉我,做一个蒙古男人就要靠征服,靠战功才能证明自己。我也是一路拼杀到现在,可若说我为了谁打仗……我的答案应当就是为了自己吧……”
    “你说的也对,打仗,立军功,才能分得战利品,才能有饭吃,有钱成家娶妻生子。”李彬抬头望着湛蓝天空,“我刚来到草原时曾有过疑问,连年的**征服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呢?”阿穆尔叫他问住了,喃喃地重复这个问题。
    “复仇?王公贵族们的一己私欲?”李彬面露嘲讽。
    阿穆尔却连连摇头,“那……那只是其中一些原因……我没去中原前还不知道,到了中原才发现,世界竟可以那么繁华,物产丰富,数不尽的财富。可草原上只有草、牛羊……在草原上若无强力与老天抢饭吃,便是死路一条。”
    李彬抱着膝盖静静听他说完,“你们羡慕的繁华生活,都是普通的千万民众用勤劳的双手开创打理的,可你们却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民任意屠杀,再掠去他们创造的财富……”
    阿穆尔静坐听着,握紧了拳头。
    “阿穆尔,我讨厌打仗,厌恶流血,憎恨死亡……可我现在,却在帮着他,做他的帮凶。我是没有上阵杀人,可我的双手也是血淋淋的,永远洗不干净……”
    阿穆尔突然神色激动起来,跪坐在李彬的跟前,“你以为打仗时死的都是你们的人嘛?我……”他毫不掩饰地脱掉上衣,露出黑黢黢的伤痕累累的身体,“看到这些伤了吗?最深的那道,差点将我的后背捅穿,我侥幸苟活到现在,能与你辩白这些是是非非。可那些同我出生入死打仗的好哥们儿好弟兄,都已死得差不多……他们有的连二十岁……不!十八岁都不到,就一声不吭死在了异国他乡……”
    李彬见他越说越激动,隐隐有拼命的架势,连忙捡起衣服给他披好,“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快把衣服披好别着凉。”
    “殿下?殿下?您醒醒……”
    拔都正一手撑着额头打盹,不知怎么了,他似乎瞧见了李彬双手满是鲜血,幽怨地看着自己,他正想叫他、抱住他,身子却一顿,自混沌的梦境跌入焦灼的现实。
    “啊!谁!”
    拔都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背后的衣裳叫汗水塌得湿透,冷冰冰贴在后背上。
    “是我,殿下……您若是累了,不如早些躺下休息吧。”
    拔都抬眼一看,面前正是满面担忧的图鲁。他赶紧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问道,“你怎么来这了?家里可还好?”
    “好着呢,您无需担心。”图鲁垂手站在了拔都的身侧怨怼道,“您将李彬和那鲜卑人都打发出去了,也不再召唤个人来伺候您。”
    “不必了,”拔都摆摆手,“我还是习惯清净些。”
    图鲁跟随他这么多年,对他的习惯早已了如指掌,也不与他辩论,兀自低**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您打算何时发兵?来的路上我瞧着兵士们各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甚至流传说您要提前发兵。”
    拔都的双眉微微一蹙,“坊间的闲言碎语罢了,不必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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