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赤蛮逃到了河心岛上,恨得蒙哥直咬牙,他带的是清一水的骑兵,就没有会水的,难不成八赤蛮这老家伙想在这里与他耗到死?
    众人愁眉苦脸想法子,方才说话的俘虏却突然发了声,“你们不用着急,亦的勒河每日晨昏都有潮汐变化,待到日落,潮汐退去,那河心岛与河岸之间便会现出条一人宽的小路来,直接上岛即可。”
    蒙哥闻言将眉毛一挑,“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俘虏吓得抖如筛糠,“这不止是我,住在河岸的人都知道的……”
    果不其然,日头一落,河水便越来越浅,待到潮汐全部退去露出条泥土松软的小路来。蒙古人没损伤一兵一卒,便生擒了八赤蛮。
    众人将八赤蛮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扔到了蒙哥面前,八赤蛮将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见了殿下还不跪下!”
    “跪下!”
    上来几个人照着八赤蛮站得笔直的腿就要打,叫立时蒙哥喝止。
    “别动他!我来!”
    蒙哥走上前去,也无多废话,将拔都交代的一一道出,“你可知我兄长,成吉思汗的长孙拔都汗?他叫我留你一命,说你是个人才,可为我们所用。”
    “拔都?”
    八赤蛮一愣,想起来某年冬日,同他酣畅淋漓打了一架的那个年轻人,张开嘴来哈哈大笑,“原来是他!你又是他什么人?”
    “拔都汗乃是本王长兄。”
    “怪不得。”八赤蛮心下了然,点点头,上上下下仔细将蒙哥打量了一番,“你们倒有些相似,都有些英雄面相。”
    蒙哥将眼睛一瞪,“本王可没闲心同你开玩笑。”
    八赤蛮怎会被他一个年轻人吓到,索性把眼睛一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叫我投降却是万万不能的!”
    语罢,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你虽抓到了我,可却漏了一个忽滩,莫要小瞧他,来日必是你兄长的心头大患。”
    见八赤蛮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蒙哥也不自觉软了心,“兄长千叮咛万嘱咐,足见他对你的重视,你就不好好想想?”
    八赤蛮睁开眼,盯着蒙哥刚脱稚气的脸苦笑道,“今日若是你兄长在,决不会留我。”
    蒙哥面上不变,扶着刀把的手却是一动。
    他的小动作八赤蛮全都放在了眼里,暗自好笑,闭上眼梗着脖子,“来吧,给爷爷个痛快!”
    蒙哥咬紧牙关一声冷笑,“呵,这是你自找的!黄泉路上莫要怪我!”说罢,手起刀落,八赤蛮人头落地。
    李彬跟在他后头见识了全程,待回过神,手心都已叫汗水打透,抖了抖站麻了的脚,“怎么处理……”
    蒙哥以为李彬穿的少才面色苍白,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吩咐副将上前,“将八赤蛮人头带上,回去好与哥哥交差。”
    李彬盯着他一言不发,暗自拢紧了披在身上的大氅,随同蒙哥军向梁赞进发。
    这里的天气寒冷速度比李彬想象得还要快,为了预备过冬,李彬准备了件棉衣。可路上下过几场秋雨便刮起了呼啸的北风,穿着一件棉衣竟还是冷得直哆嗦。
    每天清晨睁开眼,路上森林灌木的金黄叶子便少了些。地上、光秃的枝干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上了厚厚的白霜。
    李彬不是没在北方过过冬,可他之前一到冬天便是懒洋洋地窝在地龙烧得滚烫的宫殿里,或是碳火通红的大帐中,何曾只穿这么点衣服在外喝西北风?
    阿穆尔怕他出师未捷再冻坏了,脱了自己的棉袍送给了李彬不说,也不知他从哪抢来了顶毡帽遮上他冻得红彤彤的耳朵。
    从深秋到入冬,李彬总算是到得了梁赞城下,远远望去,苍茫的大地上,兵营扎寨绵延了几十里,李彬莫名地便想起他从汴京城出发的那天的恐惧。
    “我的天哪……这有多少人……”李彬不死心地伸出指头差点小小的帐篷尖顶。
    “数不过来的,来时路上,从前锋走到后军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快走吧!别墨迹!”阿穆尔似乎是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兴奋得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城下去攻城。
    “急什么!有你打仗的时候!驾——!”
    喊杀声与擂鼓声从远方传进李彬的耳朵,他原以为汴京城中那难熬的十六个日夜已让他麻木,却不想现在听到号角声时依然热血沸腾。
    “怕吗?”元泓见李彬面色凝重,蓝色眼睛里是罕见的深长目光。
    李彬摇了摇头,“我有些……想去……”
    “哈哈哈哈哈哈!”元泓先是干笑几声,而后严肃道,“也许这和你想的并不一样,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到达军中,元泓直接带着李彬去了中军大帐,可进了帐中却空无一人。
    元泓逮了个值班守军问道,“王爷人呢?”
    “王爷今早出城督战去了。”
    “啧,哪天不好……”元泓气得直跺脚,带好了头盔上了马,“李彬你就在大帐等着,千万别乱走,我去阵前看看!”
    “诶……”李彬想叫也叫不住他,元泓策马飞奔上了战场,蒙哥也率军前去驰援,留李彬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帐中。
    李彬面上勉强维持冷静,可心思早就飞到阵前去了,这距离阵前不过半里地,就连战马的嘶吼都听得一清二楚,时不时还有投石机运作,震得大地都跟着颤几颤。
    还是出去看看吧…… 李彬坐不住了,摸出了大帐,他既无盔甲,也无趁手兵刃,自然不会作死往阵地跑,便在兵寨中瞎转悠,左瞧瞧右看看。
    此时节大多数兵丁都被派去攻城了,营中除了守军再无旁人,只有前方不远有一处人声鼎沸,人来马往。李彬便好奇地走过去看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竟踩到了一脚血迹,满地都是缠着纱布的伤兵,轻些的便只有几处外伤,重的全身血肉模糊,更有甚者已经是缺胳膊断腿。
    李彬这才意识到他这是跑到了军医营,他本想悄悄地离开,可刚抬脸就被人叫住了。
    “李彬你他妈这两年跑哪去了?!”
    这熟悉的汴梁口音,熟悉的问候家人,李彬觉得身体一震——
    “老姜!你怎么……”
    “别他妈废话!快来帮忙!”姜思源照旧是披头散发的造型,细长的手指与白净的瓜子脸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污。
    “诶,我来!”李彬连忙跑过去。
    姜思源正和其他几个大夫按着个满手是血的年轻蒙古人,他疼得面色苍白满头汗水,被疼痛折磨得狂乱嘶吼,两腿似没了水的鱼尾不停拍打地面。
    李彬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健壮的手臂上被人捅穿了个拳头似的大洞。
    他嘴上说不怕,但真的见了这样伤情,还是迟疑了脚步。
    “你看什么看!快来!”
    “诶诶!”李彬心一横,假装没看到那条凄惨的手臂,“我做什么?”
    “你帮我按住他,我去给他灌药。”
    “好!”李彬接替过姜思源的位置,按住他的腿,哪知道这蒙古人力气出奇的大,李彬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才堪堪按住他。
    姜思源掰着他的嘴,灌下去浓浓的一碗药汁。那药液有安神止痛的作用,灌下去不一会儿这人就再不挣扎睡起了大觉。
    “呼……总算安静了……”姜思源擦擦满头的汗水,取来坛酒和他的小箱子,拿出把小剪刀,干净利落地将他手臂上的衣物剪掉,露出那块触目惊心的巨大窟窿。
    “帮我把酒倒在他伤口上,把血水、灰尘冲洗干净。”
    “我来?”李彬一愣指指自己。
    “对,就是你。”
    “额……”李彬打开酒坛,强迫自己直面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缓缓将酒倒在上头冲洗。
    姜思源又拿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一会儿,等待李彬冲洗伤口后,将那窟窿一圈烂掉的腐肉剃干净。李彬蹲在一边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臂也有些疼。
    “药!纱布!”姜思源朝其他几个吩咐道。
    散发着腥苦味道的药粉“哗啦——”往上头一撒,呛得李彬连连咳嗽。姜思源涂匀了药,用纱布条把他的手臂勒好。
    “完了?”
    “完了。”
    “他这手臂还能好吗?”
    “废了……”姜思源摇摇头,“现在只能帮他保住命……”
    李彬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偷眼观察那人睡得正酣的面容心中不似滋味。
    “小姜大夫在不在?又有人受伤了!”
    不等李彬哀春悲秋,外头又跑来一队人,将两个伤员抬了进来。
    “怎么伤的?”
    伤兵被平放在地上,姜思源忙跑过去查看。
    “一个被滚石砸了头,一个叫箭射中了肚子。”
    姜思源先去看那被砸伤的士兵,撩起他的眼皮,见眼球涣散,只有鼻息处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又去摸摸他的脖子,神色愈发凝重摇了摇头,“这个没救了……脖子断了……”
    众人一片沉寂。
    李彬分明见他的手指还在动,爬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人明明失去了意识,可手指仿佛感受到了李彬的存在微弱地动了动,可也只是动了一下就再没了动静,软趴趴地滑在了地上。
    “诶!醒醒啊!”李彬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别摇了,他断气了……”姜思源长叹一声,“抬走吧。”
    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只有李彬还傻傻地蹲在那。
    “这个还挺得住不?”姜思源扒开另个人的衣服查看箭伤。那人意识尚还清明,神情痛苦捂着肚子。
    “还行,不深,应当没有伤到脏腑。”姜思源指挥着人也给他灌了碗安神汤,等他睡着后再为他拔箭止血包扎伤口。
    送人来的士兵擦擦额角汗水,“能救活一个是一个吧,前面战事吃紧,我先走了!”说罢带着人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姜思源给这个安顿好后,才有了片刻闲暇,喝了碗水,又递给李彬一碗,“如何?”
    李彬接过水来同他坐在一起,“你每天就是这样过的?”
    “嗯,习惯了……”
    “每天死多少个?”
    “不知道……没数过,能救活的就去救,救不活就等他咽气。”
    两人静坐无言,突然一声巨响吓得李彬差点叫出了马。
    “怕啥。”姜思源搂着他肩膀拍拍他的背,“又在炸城墙了……”
    李彬惊魂未定,脊背一条满满的都是冷汗。
    “好了好了不怕……”姜思源抱了抱他,突然觉得发顶一凉。
    两人抬头一看,洁白的小雪花纷纷撒撒从天上落了下来。
    “下雪了……真没想到,今年的初雪竟是在战场上与你一同见证。”
    “我也没想到……”李彬满脸的苦笑。
    “你们俩过来,帮我把帐篷支起来,别让大家伙凉着。”姜思源带着手底下几个人一同搭起毡帐将病号们遮挡起来。
    李彬也帮不上忙,只能坐在一旁看着,继续偷听外头动静,不知怎地他隐约觉得外头的喊杀声和擂鼓声似乎更大了些。
    现在下着雪,也不知影不影响战事……李彬拔着脖子往外瞅,只见又跑来了几个士兵带着满面兴奋,激动得手脚不协调地乱挥。
    “城破了——!”
    “攻进去了——!”
    李彬还不明所以,茫然地往外看,姜思源从毡帐中冒出头来,“龟龟,可算是攻下这个城了,足足打了一个月……我这耳朵都快震聋了……”
    “这么久?固若金汤如汴京也才守了十几天哪。”
    姜思源看看四下无人,用汉语与李彬说道,“汴梁可不是蒙古人攻打下来的,是姓崔的献城投降,不然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呢。”
    “你看你说的,要是坚持到底我俩现在还能在这说闲话?早就让人杀了吧……”李彬一想到这就觉得不寒而栗,缩了缩脖子。
    不绝的喊杀声直到夜里都没停下,李彬跟着姜思源一起给病号换药,给新来动小手术,累得脚打后脑勺。
    “啥时候能吃上饭,我快饿死了……”李彬干脆坐在地上,水已经被他喝光了,肚里空空如也好不难受。
    “等等吧……我也饿,我那还有两个烤饼吃不吃?”
    “吃吃吃!”莫说是饼了,就算是长了毛发霉的泔水李彬现在都吃得下。
    姜思源不知从哪翻出来两块还算软乎的饼,两人坐在一起,凉饼就凉水吃了起来。
    “外面雪是不是越来越大了?”姜思源听着雪落在毡帐顶上的动静有些害怕。 “别把帐篷压塌了……”
    “不会吧?我出去瞧瞧?”李彬还没吃完,嘴里叼着半拉烤饼从帐门探出头去查看。
    果然,天色灰暗,雪花大片大片自天空往地上飞,只这一会儿地上积雪就已半寸厚。
    忽闻一阵脚踩积雪的“嘎吱”声,李彬向前看去,漫天飞舞的白茫茫飘雪之中,隐约现出个人影。
    李彬以为又来个伤兵,于是披上外套出去相迎,“又有伤兵了吗?姜大夫就在里头……”
    来人身着墨色玄铁甲,背上披着条黑红的毛皮大氅,手上还拎着杆虎头湛金枪,一步又一步稳稳地走向李彬。
    李彬心道,这人能走能拿,看着全然不像受了伤,难不成有什么别的事?他停在原地疑惑地问道,“您找姜大夫有事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长枪一扔,在积雪中砸出道细长深坑,用空出来的手摘下白缨盔,露出张沾满血迹的脸。
    “李彬,是我……”
    “你……”李彬张大了嘴,半拉烤饼掉在了地上,冷风一股脑灌进喉咙。
    他顾不得外头风有多强雪有多大,红着眼眶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黑甲的武士。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李彬抱着那身又冷又硬邦邦的甲壳,头埋在了他的颈窝处,血腥味与肃杀气息扑面而来。
    拔都也伸出手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喃喃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重装武士与单薄的青年相拥在大雪纷飞的战场之外,两人一动不动诉说着分离后怨苦衷肠,雪花片片落在他们的身上,描绘出他俩的形状。
    “跟我回去吧。”挺了一会儿,拔都察觉到怀里的李彬冷得发抖,于是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带他回到了中军主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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