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半年后,当年西征时未曾攻占下的诺夫哥罗德,领主竟派使者以礼来降。
    世上不可能天降馅饼,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诺夫哥罗德地处极北,冬日天寒,天暖时又遍布沼泽,实在不利于骑兵进军。拔都别无他法,干脆将已经成为附庸的斡罗斯人大兵集结于边境之上,虎视眈眈诺夫哥罗德的领地。
    面临着蒙古人巨大的威压,领主不愿曾经梁赞、弗拉基米尔等城的怖景再次上演,只得在蒙古使者送来的劝降书上签字画押。
    他们不但心甘情愿向金帐汗国称臣,更是送来许多毛皮、珍惜奇兽等物资,以表诚心。
    李彬对那些死物没什么兴趣,唯独对诺夫哥罗德送来的一黑一白两个圆滚滚毛茸茸的熊崽十分喜爱。
    因着大黄、小黄都已成年,一个成了半个野猞猁,日日只知道在林子里头跑;另一个则是家长过于溺爱,成了只又肥又圆的“走地鸡”,只能观赏,若让他扑腾翅膀飞上一会儿,不出两丈高就要落地缓缓。
    李彬的内心很是复杂,他有时会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不适合养这些活物?
    可越是这样想,他心里越是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见了两个熊崽子就不由分说搂进自己的怀里。
    熊为猛兽,拔都本想给他俩弄个笼子,平日逗着玩,但见李彬喜欢,遂再不提这茬,每日对一人两熊在大帐中鸡飞狗跳视若无睹。
    “小黑!!小黑!!你给爹回来!!让爹把这衣服给你套上!近日天冷,你别着凉了!!”
    小黑熊捣腾着四个圆胖的粗爪,惊恐地看着李彬手拿一件绫罗小衣向自己走来。那玩意儿紧巴巴的,套在身上可难受了,它可不想平白遭罪,没了命地在帐中与李彬捉迷藏。
    “哎!你听话!”李彬撒丫子在后头追。
    小黑熊惊慌失措,见后头追兵紧追不舍,前头已无退路,嗖地一窜,就跃上了拔都的书案,一脚踩翻了墨砚,将书案上未来得及收拾的公文糊得乱七八糟。
    李彬阻止不及,惊叫着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公文,毁于熊掌之下。
    “我的公文……我的公文……”
    他也顾不上熊,赶忙去抢救书案上的东西,将一页一页的纸张和绢布兽皮等等从墨水滩里抢救出来。
    “你这坏熊!下次定要剁了你的熊掌给大汗补补身子!”李彬一面又帕子擦拭,一面咬牙切齿盯着瑟瑟发抖的小熊。
    拔都脸上蒙了本书,本打算睡个午觉,但李彬这样折腾,他又怎么睡得着。叹了口气,拔都将书扔到一边,从榻上坐起身子。
    “他也不怕冷,你何苦强逼他穿人的衣服。”
    李彬还在气头上,头也不抬,“子非熊,安知熊冷还是不冷?”
    “……”得,又开始抬杠了。
    小黑熊很是聪明,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听着李彬气哼哼的语气,和他横眉立目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犯了错,委屈地耷拉着耳朵与脑袋,慢腾腾滚到李彬的脚边,乖顺地用头蹭他。
    李彬提着它的后颈肉将脏兮兮的小熊从自己的裤脚处抓了起来,扔给大帐中随侍的侍女。
    “它的身上染了墨汁,劳烦姐姐们将它洗干净。”
    “是,李大人。”侍女接过张牙舞爪不愿离开主人的熊崽,抱着它出了大帐。李彬长得好看嘴也甜,又是大汉的宠臣,没有人敢对他稍有不敬。
    拔都把缩成一团,睡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熊抱在了怀里,温柔地抚了抚他雪白厚实的毛发,“熊可比人耐寒得多,不然为什么将上次猎到的大黑熊扒了皮给你做大衣。”
    糊成一片的公文实在是抢救不回来,李彬绝望地将墨汁染得乌漆墨黑的废纸一张张扔在了地上。
    “还是小白乖,你看他在你怀里睡得那么熟……”
    拔都笑着把手指**它的毛发之中,雪白的毛皮之下,肉乎乎的小团子又软又暖。
    “此种白熊生活在极北之地的冰川上,及其罕见,它的毛皮比小黑的还要厚实温暖。”
    小白安静地趴在拔都的怀里,小呼噜打得圆滚滚的肚子一起一伏,当真如同一只雪糯团子一样可爱。
    李彬盯着它安稳的睡眠,心念一动,“极北之地会是什么样子呢?”
    拔都摇了摇头,他这辈子,除了南征北战所到之处,几乎都生活在草原之上。
    李彬发着呆喃喃自语,“真想何日出去看看……”
    自打建国以来,两人除了平日在附近打打猎几乎也没有再出去过。这么多年的奔波,李彬早就养成了坐不住的性子,日日都盼着能与拔都一起,再到这世上自己未知之处走走,开开眼界,也不枉跟了他这一生。
    拔都知晓他那个灵动的脑袋瓜又在盘算什么,但眼下事务繁多,前些日子哈拉何林派人通传,说贵由大汗病重,别儿哥也被他派去回草原老家探病,因此他也是有心无力。
    拔都不欲让李彬伤心,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答应你,定会带你去看看。”
    本以为这只是两人一句无法兑现的诺言,哪知道才过了四五日,他们便迎回了在草原待了足有十年的撒里达小王子归来。
    战前拔都嫌麻烦,便派人送他回了娘舅家所在的呼伦贝尔,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小王子千里迢迢终于从草原回到了父汗的身边,可谓是皆大欢喜。
    一别多年,拔都看着面前与自己身量相仿的半大小伙子,几乎不敢辨认。走时他还是个只及自己腰腹的小娃娃,如今已成了一个堂堂的草原男儿。
    李彬跟在拔都的身后偷乐,心想这都是什么父子啊。
    撒里达刚回汗国,热水都来不及喝上几口,就被人按在了金顶大帐的王座上,令年纪轻轻的小王子傻了眼。
    事不宜迟,拔都当即便带着李彬北上前往诺夫哥罗德,留下撒里达自己,惶惶然不知所措“监国”。
    北上皆为金帐汗的附庸,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诺夫哥罗德时,大公亲率卫队前来迎接,美食美酒美人供应不绝。
    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此,随意应付了一下,便于诺夫哥罗德大公言明来意。大公心中了然,即派了几名随从,跟随拔都等人北上去往极北白海。
    两人是夏天出发,此时已入了秋,有熟悉北地地形的人便出言反对,称北地寒冷,白海冬日常有冰盖,询问是否等冬日过去,来年开春在去向北方。
    李彬却连连摇头,笑话!他好不容易同拔都一道逃了出来,不能了却心愿,如何舒心?
    拔都也赞同他的想法,没办法,众人值得陪同他俩北上行进。
    李彬只对斡罗斯南部的地名各公国熟悉些,进到诺夫哥罗德后便如半个瞎子,只能坐在马车中,伴着寒冷呼啸的秋风,任由车夫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穿越一道道河谷沼泽。
    三月后,终于到达濒临白海的一座名为坎达拉克沙的小镇。
    说来也巧,当夜天空中就已飘起了雪花。
    李彬本以为此地会比钦察草原冷上许多,却不想饶是进了冬天,也与草原的冬日没差多少。
    “听闻此处大海有经年涌动的暖流,所以沿岸之处许多海面并不封冻。”
    “这么神奇?”李彬大吃一惊,为拔都披上厚重的毛皮大氅,扶他下了车。
    还在车里时,拔都就已闻听海潮汹涌之声,如今脚踩粗粝的沙滩之上,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他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任由李彬抓着自己的手,半张着嘴,痴痴地望着面前一望无际,深蓝莫测,汹涌奔腾的滔滔巨流。
    入冬的坎达拉克沙,黑夜漫长,白昼极短,此时明明是午后不久,但太阳已经落下,带着昏暗色彩的天空笼罩在幽深的海面之上,说不出的壮阔辽远。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二人脚下,留下片片白沫。风大时甚至有不少海水拍打在两人的身上。
    李家的主母白氏祖籍松江,李彬小时没少去到舅舅家在东海岸边玩耍,不过比起那时的骄阳蔚蓝,现如今眼前的深邃景色别有一番滋味。
    “大汗、耶律大人,很快就要天黑了,天黑涨潮后这里很是危险,还请早些上岸休息。”
    拔都像是没听到随从说话一般,呆呆地向海面走去,任凭冰冷刺骨的海水没过自己名贵的牛皮靴。
    李彬无奈地回道,“放心吧,这里还有我,你们且先去镇上等着,我与大汗一会儿就回去。”
    既然李彬开了口,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先行去小镇上等待,将凛风刺骨的海岸留给了拔都与李彬两人。
    “好看吗!这就是大海!”
    李彬张开双臂,海风从他的臂间穿过。
    “海……有多大?有多深?”拔都掬起一捧海水,探出舌头舔了一舔,眉头骤然紧蹙,“呸……苦……”
    “哈哈哈哈哈哈!”李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一只被海潮打上岸的小螃蟹,“这还有新鲜的水产!”
    黑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拔都并未带着毡帽,只能用手扫去覆在面上的头发。
    海潮之声时而浑厚,时而凛冽,时时刻刻彰显自己的存在,在二人未知的远方水天相接。
    “我从前……总当自己是什么厉害的人物,打遍了战场的英豪,如今见了大海,方觉得自己渺小如沙……”
    李彬趴在他的肩头甜甜一笑,“人不能胜天,不论是您、还是谁或谁……在大山大河面前,人的力量总是那样渺小。”
    拔都将他的兜帽压得更低一些,“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汉人的诗……”
    “不容易!您竟然还有记得的诗!”
    受他这阴阳怪气的惊讶之言,拔都苦笑不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嗯……大海永恒,潮起潮落,就如同时间的滚滚尘流,而你我,具是浪头处的一毫厘而已。”
    李彬想起魏武曹操所作的《观沧海》,又见拔都口出此言,相比之下不觉眼前的大汗怎么生出了老迈横秋之感?不禁撇嘴道,“您何苦担心这个,不正是因此,‘人’在这世上才可代代相传绵延如海,今人做不到的,便由后人做;后人做不到,便由后后人做……”
    “长此以往,生生不息……”
    拔都转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
    李彬突然往天边一指,“您瞧那!”
    一道蜿蜒光辉从天而降,由亮至淡,由奇异的蓝转为淡淡的橙黄,流光溢彩洒满了大地,又有如一道发光的烟霭自大地缓缓升腾向天空。
    天已经黑透了,漆黑的夜幕中,这道霞光耀眼璀璨,世间万物都被它夺去了光辉。
    “这是什么?天降异象?”拔都向那光芒之处看去,“难不成是我触怒了海神?”
    “别说不吉利的话!”李彬拧了拧他的耳朵,“方才他们与我说,这便是只有极北之地才有的异象。冬日降临,黑夜将大地笼罩时,天边常有五色霞光,形态各异,光彩万丈。”
    “真美……幸亏、幸亏亲自来到了这,不然此生恐怕也无法一睹此处风采。”
    李彬趴在他耳边害羞地笑笑,“若是能捕到那道光就好了,凭着大汗的威风,将他收入囊中,日后我们想起来就可拿出看看。”
    拔都被他逗乐了,“你当那是什么牛羊牲口吗?天上的东西,我要如何拿下献给你。”
    李彬撇了撇嘴,“那些昏君不都这样哄骗妃子吗?什么给你摘天上星,给你捞水中月,大汗不想也这样哄哄我?”
    拔都对于李彬把他当作“昏君”,把自己当作“妃子”的认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能与爱妃共赏此情此景,朕心满意足!”
    李彬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大汗白天的佞臣,夜里的宠妃,乖乖地送上了自己的唇。
    天边霞光炫目多姿,海风兀自吹拂得恣意。
    黑发与金发交织之下,一个绵长炽热的吻在寒冷的黑夜之中蔓延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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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史料说拔都此生亲自到过诺夫哥罗德,这篇番外算是了却一下拔都看海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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