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殷凝目看他。
    长风轻声道:“因为我认为义父您那样的野心很可怕,为了那野心做出来的事情也都很可怕,更怕这江湖之中还有无数个像义父您这样的人。”
    谢殷冷冷道:“难道卫飞卿就不可怕?”
    “他当然很可怕。”舒无颜忽然插口笑道,“他如果不可怕,我们这些人又岂会甘愿供他驱策?谢兄可还记得,在下曾对谢兄说过他在好些年前的时候曾对我描述过将来武林会是何等模样,当时大概谢兄以为,他所描述的就是这两年间的景象。”
    沉默片刻,谢殷道:“难道不是?”
    舒无颜笑了笑:“如果是的话,大概今日我对他的背叛就会出自真心,而他落到今日这下场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卫飞卿是个只有野心这野心还不断膨胀之人,那他最终的结局也必定会止于那野心的爆破,就如同谢殷、卫尽倾、如同过往一切被野心所困的人一样。与聪明才智无关,这只不过是定理而已,因为这世上真的不会有恒久不衰的人与事。
    无论什么都会被击破的,迟早而已。
    幸运的是卫飞卿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这道理。
    他于是得到很多的支持去做一件事情。
    “有的时候我会想,他与段须眉是真正的有缘分,因为他第一次对我说起那件事,正是在关雎被灭门之后。”舒无颜淡淡道。
    那仿佛是一道分水岭。
    在那之前的卫飞卿,聪明,能干,狠绝,却是一心一意只想着报仇,以他的手腕与智计,大仇得报也不过早晚之事,可报仇以后呢?
    在那之前,卫飞卿从未想过报仇以后的事。
    所谓夺得大权,一统武林,在那时候的他的心里也不过是个概念而已,他模糊知道自己大概有那样的能力,但比起野心,他似乎单纯只是认为他做这件事能让他的仇人们更加痛苦而已。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聪明有手腕却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他一直很喜欢你的儿子谢郁,我想那是因为,他认为谢郁的处境很多时候与他相似,而也正是谢郁经历的一些事,让他从中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是以他对谢郁心存感激。”舒无颜慢慢道,“关雎被灭门,谢郁被欺骗,被利用,自欺欺人,左右都很艰难,他那时候明白到,谢郁之所以活成那样并不只是爹妈的问题,更因为这问题而让他自己根本连人生的方向也找不到,为了别人而活是很可怕的,而他那时候……也一样。”
    无论是活在欺骗之中,还是活在仇恨之中,总归与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本身就是卫飞卿而已,并不是谁的儿子,又或者未来的什么庄主、尊主、盟主。
    “就像他当初在登楼说的那样,他从那时候起决定干一票大的,只是那并不是你们以为的这两年的一切光景……或者说他想做的不止是这样而已。”
    “一切都是会衰败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关雎也逃不过一朝灭门,武霸天下的段芳踪也要‘死’于阴谋诡计,贺春秋这么多年都怀着好心却始终身不由己做着也并不那么好的事,卫尽倾、你……不断重复的野心,不断的争斗,一切都会衰败却绝不会断绝。”舒无颜望着谢殷,微微一笑,“其实他当初对长风他们说的话很简单,他只是说了他将要做的事,以及那些事情做成以后,也就是今天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像你这样的人,即便有再大的能力再大的野心,一时半会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因为……他让一切都回到‘起点’。”
    第178章 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五)
    “‘起点’是什么?”
    一男一女行走在看不见顶的刀削一般的断崖之下。
    男子一身白衣,正是本该在清心小筑替人“解毒”的卫雪卿。
    而他身边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赫然是在整个武林认知当中已“死在舒无颜手中”的煜华。
    而他们正行走间这断崖,赫然正是孤绝峰底。
    “‘起点’啊……”卫雪卿叹道,“是他给这计划所起的名字,也是我们做这件事最终的目的。起点的意思……打个比方,最初当咱们长生殿开宗立派之时,那时候门人难道不是各个都忙着充实自己,壮大咱们门派么,谁又会在什么都还没有、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就忙着勾心斗角呢?努力、精进、欣欣向荣……那就是起点了。”
    不止是某个门派,小如个人,大如改朝换代,任何事物的起点都该是这个模样。
    煜华不解蹙了蹙眉:“可各大门派也好,整个武林也罢,早已过了所谓的‘起点’吧?”
    卫雪卿目中狡黠一闪而过:“是以他才决定给整个武林重新建造一个不一样的‘起点’。当初九重天宫肆意盗取各派绝学,咱们长生殿后来被九重天宫打得抱头鼠窜,关雎一夜之间被灭门,包括这两年间卫庄独霸武林,你认为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煜华不确定道:“因为人心贪婪?你争我夺?”
    卫雪卿轻哂一声:“人心固然是造成纷乱的根本原因,可那也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行,就比如你即便再多长一百个心眼,难道你敢跳到我与卫飞卿面前来蹦跶?”
    他这话委实说得不客气极了,但煜华对他一向是近乎盲目的崇拜,闻言倒不觉得是看低了她,反而从中而有所领悟:“是以……是实力?”
    “没错,实力不均,相差太大。”卫雪卿颔首道,“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差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差距越来越大,自然有的人有的门派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而另外一部分则可横行无忌。你看,这两年咱们已将这差距推移到极致,极致的结果,便是所有人都只能匍匐在最强者的脚下动弹不得,原本该是遍地热闹的景象,却只剩下一个声音。”
    煜华若有所思道:“其实……这样也不错啊,就像国可不一日无君,卫飞卿……其实他这两年真的做得很不错。”
    “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同样不可能有两个主人。”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卫雪卿曼声道,“还记得两年前谢殷勾结朝中官员险些以枉死城牧野族为借口剿了各派之事么?卫庄再继续发展下去,不出两三年,只怕朝廷就要来一次真正的‘剿匪’了,届时休说卫庄,只怕整个武林也无法幸免,那时才真真又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了。”
    煜华瞪大了眼睛:“所以你们就赶在这之前自行消灭了卫庄?”
    摇了摇头,卫雪卿续道:“但其实哪怕这种情形并不会发生,卫庄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因为人心被压制太久,总是会爆发的,一个煜华拼不过卫飞卿与卫雪卿,难道一百个煜华也拿卫飞卿与卫雪卿没办法?到时候各派爆发,与卫庄拼死搏斗一场,即便没有朝廷剿匪,同样也要落一个遍地疮痍各自休养生息的结局,卫飞卿又不是与全天下都有这深仇大恨,他又为什么要让事情走到这一步呢?”顿了顿,他轻抚煜华一头乌发叹道,“卫庄之所以成为过去两年之规模,正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存在,是以卫庄的消亡不止是因为其注定会消亡,更因为他想要达成的那个目的而今已实现了。”
    那个目的是什么呢?
    煜华试着去想这一件件、一桩桩事中的联系,渐渐心下便有所悟,试探问道:“是……各派而今的模样?”
    赞赏朝她颔了颔首,卫雪卿不答反问:“你认为各派而今是个什么状况?”
    “应当都比两年前更强大,因卫庄这共同的敌人彼此大概都有一份同仇敌忾的默契,还有……”顿了顿,煜华心中有个想法正在渐渐明晰起来,“还有,他们如今大概谁也奈何不了谁。”
    “是啊,谁都奈何不了谁。”卫雪卿微微笑道,“过去两年,各派习武的一切进程都在卫飞卿掌握之中,他们的确都更强了,应该说,原来很弱的都在这两年间变得更强了,原先就很强的却难免有些进展不太顺利,而除开身为庞然大物的卫庄已一夕倾塌以外,九重天宫与长生殿都已没了,清心小筑与登楼都会重组,可重组过后的两方实力也不过与如今各派堪堪持平而已……在这个谁都奈何不了谁的武林之中,如同谢殷这样的人,他至今仍是心智、武功都远胜于旁人之人,可一时半会儿他却再也做不出什么事了,因为经历了卫庄之事,无论是谁都再也不想尝试被人掌控的滋味,所有人都变强了,所有人都会努力变得更强,因为他们都想自己去当那个掌控者,即便不当,他们也决计想要强到不为任何人掌控,是以人与人之间、门派与门派之间都会时时刻刻互相提防,再不断的精进自身,武林会变得更好的,比今日好,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这就是‘起点’。”
    煜华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脸色又不可思议再变作严肃,抿了抿唇,忽道:“难道你们以为自己在做善事么?难道……这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比当武林盟主还要更强行凌驾人意志之上的掌控么?”
    卫雪卿惊讶地看着她,失笑道:“你怎么会认为那家伙是个善人?这样做是在做善事?”
    煜华比他还要惊讶。
    “这的确是掌控啊,比当武林盟主、用实力统帅天下让人更加无法拒绝,等意识到的时候根本已身在其中的真正意义上的掌控。”卫雪卿似笑似叹道,“这才是那家伙真正想要做的事啊。这两年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想成为百门之师,其实他们这猜测也没什么错,除了他并不是想要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享受这尊荣,而是哪怕他死了,他身败名裂,他遗臭百年也还是要牢牢占据这位置,让所有人都牢牢将他记在心底,吃饭睡觉做梦哪怕拉屎也不会忘了他……这就是那家伙给自己人生寻求的意义啊。”
    ……
    煜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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