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透明的柜子,或者应该叫棺材。
    精瘦而苍老的男人像拎着一只小猫,他把手里的人扔在棺材上,上面冰凉彻骨,透过棺面,能看到里面的女尸。
    女孩尖叫一声,猛地挣扎起来,被男人按在上面,声音温柔道:“看看,你和你娘长得多像。”
    死去多年的女人遗容毫不安详,虽然闭着嘴,眼睛却瞪得老大,眼珠甚至快要脱离眼眶,脸色泛出乌青。
    小姑娘吓得不停呜咽,棺材里充满了诡异的气味,隔着棺面也能闻到。腐败的味道掺杂着药气,刺鼻而恶心。
    她死得一点也不安详,自己咬破了手腕的血脉,所以尸体的腕上伤口黑红交杂,形状可怖,衰败的皮肉耷拉着——
    一个人要有多浓烈的求死之心,才能自己咬死自己?
    陆丹蓉就有这样的求死之心。
    被反绑的柔弱少女闭着眼睛,侧脸贴在冰冷的棺面上,死也不承认自己像这个女鬼。
    男人掐着她后颈,又舍不得太用力,想打到这孩子承认为止,可是看到那张脸又下不去手。
    少女一直没有停止过反抗,手腕不停扭动,让绳子擦出伤口,染红一圈。
    男人一把将她扯下去,怜爱地轻抚她额头,“来,叫我一声爹爹。”
    少女摇头躲开他的抚摸,“你休想!”
    男人恼怒地冲身后喊:“我要听她叫!快点,给我想办法,不许伤了身,不管灌药还是怎么,今天非要她叫我爹不可——”
    哗啦……
    她恍惚中听到了水声。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悬空,手腕疼得滚烫,新鲜的血不断浸透。
    周围没有人声,而下方好似有潮湿的水气,不知离自己多远。
    随即她听到有人在烦闷地敲着桌子,一个男声从耳边传来。
    “您的机会不多,请您抓紧。”
    她困惑地徒劳挣扎,身子忽然一落,整个人掉进了冰冷的水里,带着药气的水从口鼻灌进来,剥夺了所有空气,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因自己挣扎而搅动起来的水花声。
    在她濒死之际,又有人大发慈悲地把她拉了上来,她剧烈咳嗽,不断地发抖,嗓子火辣辣地疼。
    脚步声一动,有人提醒她:“您愿意向您的父亲大人认错了吗——”
    他等了片刻,女孩已经不再咳嗽,却还是不说话。
    双手小幅度的挣扎被他看在眼里,便手指一弯。
    虽然她又听不见了,他还是好心解释道:“药水会让您镇定清醒,防止晕厥。”
    眼光一动,又有人将小姑娘拉起来,蒙眼的黑布被水冲落了,露出她湿漉漉的眼睛,失神地圆睁着。
    “您愿意开口了吗?”
    男人回头看沈良轩一眼,依然没有等来少女妥协,便道:“再来。”
    又是哗啦一声——
    苏棠从噩梦里醒过来,浑身冷汗湿透。
    她以为自己要死在梦里了,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下床去换衣裳。
    几步远的卧榻之上,顾清影安详在梦。
    江湖上天天都有人死。
    一个人本是求死的,现在却活着。
    一个人为了死人来讨说法却把命丢在了迎枫关。
    一个人要杀了上一个人为一个女人报仇,洛玉辰却还以为这人是因为嫉妒。
    顾清影就是这人的师妹,她很了解风怜雅。
    风怜雅一没有什么好胜心,二也没有什么嫉妒心,她不想当观主,也不想当大师姐,不追求剑意,也不追求道法。
    可是人活在世上,总要追求点什么,哪怕是一壶酒,或者一顿饭。
    不论风怜雅追求什么,她都是得不到了。
    因为顾清影已经决定要在在自己伤愈之后去杀了她。
    死人是没有追求的。
    她醒了以后只消沉了一天,把眼泪流尽,把怯懦都扔掉,把苦涩的药汤都喝尽,然后下定了决心。
    晨时的秋风轻轻淡淡,拂过她披散的头发,有人在身后给她披了一件衣裳,她昏迷了七八天才醒过来,内伤未愈,又染了风寒,胸口的伤深可见骨,可知风怜雅下了多大的杀心。
    现在她能下地了,身边的人扶着她到了门口,再次感觉到江湖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带了萧瑟和血腥气。
    顾清影自己都没想过还能活下来,她现在虽然看不见,但恩人说她过阵子就能复明。
    现在手里虽然没有了剑,但总有一天会再握上剑。
    不过这一切还都要感谢救了她的这位恩人。
    姑娘是个哑巴,顾清影现在是个瞎子。
    这样的两个人交流起来可颇为麻烦,姑娘会缓缓地在她手心里写字,她则在黑暗里感知着笔画,还有恩人指尖的冰凉温度。
    顾清影是从脚步声里听出恩人是个姑娘的,曾几何时她也能从脚步声听出自己的师姐妹们,现在想来却都成了伤心事。
    起初恩人像是也身体抱恙,端药给她的时候颇为艰难,能听到汤匙和碗壁一直擦碰,有回还没拿稳,打碎了碗。
    恩人身上有一种草药的气息,敷筋骨的,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从江里捞起来时受了伤。
    她的力道一直很轻很柔,指尖划过顾清影肩上伤口时明显一颤。
    顾清影的声音沉静,道:“吓到恩人了罢,这是前些日子被人砍伤的,落水后恐怕又加重了伤势,实在给恩人添麻烦了。”
    她作了保证,“药钱以后在下一定会还来。”
    肩上落下温热一点,她以为是什么药水,其实却是一滴泪。
    恩人摊开她掌心,缓缓写道:还疼吗?
    顾清影摇摇头,在黑暗里答道:“不疼了。”
    她无法得知天色时辰,如永远呆在黑夜里,白岚的样子在脑海里来回掠过,饶是怎么去装坚强的样子也终是徒劳。
    床边的姑娘握一握她掌心,又写了两个字在上面——
    哭罢。
    顾清影双肩一抖,“不,哭也无济于事,我弃剑的时候师父就很失望,我不想让他再失望一次。”
    于是那只手抖动着,最后缩了回去。
    顾清影静坐在床,没听到脚步声,只有衣衫窸窣了一瞬,知道恩人还坐在她面前,她轻轻问:“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人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一笔一划,微微生痒。
    顾清影便唤了她一句——
    “苏姑娘……”
    她唇角似有很浅淡的微笑,“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看不见苏姑娘脸上的两行泪,“我叫顾清影,姑娘的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难堪的一阵静默后,女道人抬起手伸向前去,征询着问:“苏姑娘,在下现在看不见,能否碰碰你?不过我不是瞎了几十年的人,恐怕无法凭此就想出你的样貌。”
    她温和道:“想必苏姑娘很漂亮,人说心慈则貌美……”
    手心里一痒,竟又画上了一个“不”字,似带水的湿凉。
    她继续写道:我很难看。
    她握着顾清影的手腕抬起,放在额角上,引着那指尖抚过一道经久的长疤。
    顾清影一怔,沿着疤痕的纹路,指下的仙鹤被隐没在黑暗里。
    苏棠抬着头跪在床边,缓缓松了手。
    顾清影的眼睛被蒙着,苏棠却也能看出她脸上怜悯惊诧的神情,但是她没有把这道疤和记忆里的人联系起来,只是单纯地哀惋。
    良久,她哑声问:“很疼罢……”
    “不然你为什么哭。”
    指尖一落,触到一行热泪,顾清影笨拙地抹掉它,温暖的掌心贴着苏棠侧脸,“恩人不要在意,玉也有瑕,人岂能完美无缺。”
    苏棠张了嘴,却不能出声。
    她甚至不敢让顾清影听到自己的声音,担心那一夜的所有细节都刻在了女道人脑海里。
    口中的“恩人”其实是罪魁祸首。
    她让顾清影把仇人当作了恩人。
    如果那天听了合·欢的话,只是把宅子里的人引开,未动杀心,所有祸事就都没有了。
    原来杀人不是那么快活的事情,愧疚这东西这么折磨人——
    她越哭越猛,眼泪落在顾清影指上,最后捂着嘴埋下头去。
    顾清影复又抚在她头上,暖声道:“是勾起了恩人的伤心事吗……对不住……”
    苏棠一拳打在地上,震得手臂发麻,哽咽得喘不上气,猛地摇头——
    多么讽刺可笑的一句“对不住”。
    她从来不觉得杀人是会后悔的事情,反而每次杀了人还都很快活,终于在此时得到了报应。
    顾清影虽不知夜已深,但因病体而很容易困倦。她只知道恩人哭得很伤心,所以还耐心地安慰,以为小姑娘因容貌残缺而悲痛成这样。
    良久后她终于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倒下去,咳嗽了几声,苏棠就爬起来给她盖上了被子。
    顾清影没了师父,没了师姐,也没了师妹,热闹是江湖的,她其实已经什么也没有,除了生杀。
    屋里烛火摇曳,她也看不见,苏棠滑落在床边,失魂落魄地,肿着眼睛,最后再把爬上去抵着她肩后运功。
    指尖在她背上轻轻划着——
    最后写了三个字。
    希望顾清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三个字,如果有来生,苏棠想自己会做一个好人,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的那种。
    可是今生她只能做坏人了。
    这种事情一旦决定了,就再也没办法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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