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针。
    她已跪在地上。
    骨节咔咔作着响,她像个坏透了的木偶,不但没有了引线,肢体也都已经放弃了自己。
    她本是抱着求死的心,而且现在几乎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血还是暖的,从她肩头源源流下。
    她散乱着头发,像个女鬼出现在烛光里,是很漂亮的女鬼。
    她送什么不好,
    非要送顾清影一把剑。
    可好也好在这把剑。
    那银针的毒已入体,刚好被这剑解了。
    可是——
    我舍了命去救你,你为什么用我给你的剑伤我?
    她伏在地上,一抬头,就看到了顾清影。
    她这样卑微颓然地伏在地上,很像那年春雷大雨时。
    可惜顾清影变了,她拿的不是一把伞而是一把剑。
    顾清影一剑指着她,“你是谁?”
    她的语气很笃定,其实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这意味着她被欺骗了。
    枫叶染秋,岑江涛涛之上,她看到的尸体是假的——
    不,尸体是真的,但不是该死的人。
    苏棠一直抬着头,这对她来说很费劲很艰难。
    她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困惑不已,满目诧然,问道:“我救了你,你为什么出剑?”
    顾清影道:“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
    江湖上的人少见丹夫人,找她买凶杀人的买家纵然见过,也不会傻到自己喧扬,所以顾清影看着她额角的仙鹤,不禁讽刺一笑。
    这笑很快就变得很凄苦,因为一切祸事的源头都来自那个晚上,来自这个长着一双桃花眼,拿着双刀,用着剧毒的女人。
    剑下女人的神情已经昭示了一切——
    她悔痛而无助,正如那夜她伏在顾清影身上吐血时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知道错了——
    虽然这一点用也没有。
    若知错就有用,刀剑何为?
    顾清影道:“是你罢,那晚是你。说,为什么!”
    苏棠缓缓低头,怔怔地想了片刻。
    为什么?
    因为她习惯了,能杀人就不伤人,能灭门就不放一人。
    顾清影道:“你借我之手,害死了师姐挚爱。”
    苏棠厉声道:“我没有!”
    她想了多少个日夜也没有想清楚这件事,一把抓住顾清影衣角,哀哀道:“我没想杀他,我真的是想帮他的,为什么他会死?”
    顾清影怆然道:“你的毒药,我的拂尘,阴差阳错,那么烈的毒,沾上一点就毙命。”
    苏棠的视线无处安放,她焦急地拉一拉顾清影,“我不是故意的,你也说了,是阴差阳错……”
    顾清影忽后退一步,衣角从苏棠手里被拽走。
    “用毒的人心肠歹毒,你学毒之时就已经如此了。”
    苏棠悲痛欲绝:“那你为什么不去怪教我用毒的人?”
    她手肘撑地,爬了两步去求人,“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只是个意外,顾女侠,我发誓我真的知错了,我没想到那么巧,那毒粉就沾上去了,或许天命就是要他死,不干你我的事……”
    顾清影道:“一派胡言!”
    她气得几乎站不稳——
    “你还杀了我十几个同门。”
    她举起剑,剑锋就在苏棠眼前,“这笔债……”
    苏棠辩解道:“那不是我杀的,我本只想杀你,宅子里的人不是我杀的,我不但没有杀你,我还救了你!那晚我根本谁也没有杀……”
    顾清影道:“那人不是你手下吗,你授意,他杀人,我冤枉你了?”
    她恨极:“若不是你,根本不会有后来的事!”
    苏棠摇头,“不是我!风怜雅欺师灭祖,为什么赖到我头上!若非白岚逼死徒弟,才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为什么你非要来怪我!”
    顾清影大怒:“你敢侮辱我师父——”
    苏棠道:“侮辱?若不是白岚非要拆散他们,非要逼迫兰灵说出**来,兰灵岂会自尽?”
    顾清影道:“门规如此,师姐犯禁在先!”
    她摇摇头,“我门内之事不需要你来论,你这样恶毒的女人……”
    苏棠讽刺一笑,“就是我这样恶毒的女人刚刚救了你一命,顾女侠恩将仇报,又是什么善类?”
    她捂着肩头,鲜血一丝丝从指缝渗出来,到了手中便凉透了。
    胸口沉重地起伏,不知人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咳嗽,她缓缓倒下去,笑着道:“风怜雅也杀了同门,你见了她,会像对我这么狠吗……”
    顾清影道:“这你不需要知道。”
    苏棠笑得更凄厉,末了,她瘫在地上,缓缓伸手攥住了顾清影剑锋。
    她还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疼了。
    是不是因为心头太疼,所以其它的地方都不疼了。
    鲜血从掌心滴下去,染红青草。
    顾清影却收了剑,剑锋从她掌心一过,冰凉转瞬即逝。
    “是,你方才救我一命,虽然你害死我同门,害死我师父,但今日我不杀你。”
    苏棠百般无奈,埋下头痛苦道:“是洛玉辰杀了你师父,金淮杀了你同门……”
    她试图再抓住顾清影,却是徒劳,“不是我杀的,我知道错了,我真的有弥补过……”
    提起这一遭,顾清影更是大怒:“所谓弥补,就是用两个尸体来诓骗?!那两人多半与此事毫无瓜葛,足见你的歹毒心肠!”
    苏棠被她吼得脑中一乱——明明是不相干的人,为什么她也要因此生气?
    苏棠怎么也想不通,道:“那两个人跟你也毫无瓜葛,死了便死了,他们自己愿意死的,干你何事?!”
    她气血一涌,转头吐血。
    奄奄一息的人头发上也沾了血,瘦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只有很小一团。
    顾清影被她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激怒,几乎要忍不住直接杀了这样恶毒的人,剑锋发颤。
    世上竟有这样极恶之人,漠视人命至此。
    她义正言辞道:“岂不知世上还有替天行道四个字——”
    苏棠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替天行道?若真有所谓的天,早就灭了我这样的人,若没有你口中的天,又何来替天行道?顾女侠,你若真想替天行道,简单的很。”
    顾清影咬牙切齿,“你别逼我,今夜之后你若没死,他日再见,我定会取你性命。”
    苏棠浑身一松,似哭似笑地喘了两息,又听顾清影问:“我问你,罗刹楼近日是否抓了一个姑娘。”
    这一句入耳,苏棠立即眼眶一热——
    原来她以为苏姑娘被罗刹楼抓了,所以折回来相救。
    苏棠突然开心极了,比小时候吃糖人的时候还开心。
    开心得眼泪都下来了,哑声笑个不停,每笑两声就咳出一朵血花。
    顾清影一把抓起她,“疯疯癫癫地笑什么,说,到底有没有!”
    苏棠被她晃得头晕,轻轻闭着眼问:“什么样的姑娘,是不是……一个哑巴?”
    顾清影喜中含惧,“对,就是她,她在哪儿?”
    苏棠道:“死了。”
    一瞬间万籁俱静。
    顾清影没了声音。
    昏暗的光线里,看得到她眼中突涌的泪光。
    她就这样看着苏棠,手里越攥越紧,苏棠也睁了眼,那目光很挑衅,她的唇角还带着笑。
    那俏丽的脸上虽然毫无血色,眼睛却漂亮极了,如弯月,含春风。
    顾清影哽咽着,问道:“谁杀的,尸首在哪里?”
    她厉声一喝:“说!”
    苏棠长睫一垂,“你找不到的。”
    顾清影耳边轰然炸响,不是幻听,是一声雷——
    大雨倾盆。
    狂风大作。
    吹灭了石灯。
    她们又陷进黑暗里了。
    须臾之间,人世又只剩下满目漆黑。
    顾清影微微一颤,一松手,苏棠就跌回了地上,雨水冲刷着她嘴角的血。
    跟她相比,雨水都是暖的。
    她的声音低弱无比,隐约传到顾清影耳中去——
    “你……不是想见到她么……”
    顾清影知道这人已无力反抗,忙俯耳过去,急急道:“告诉我,她在哪儿?!”
    苏棠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她左手指尖。
    肌肤相触,这人的手这么冷,冷得彻骨,比苏姑娘的手还冷。
    顾清影在心中暗暗摇头——她不该拿恩人跟这个蛇蝎女人相较,这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行之将去的女人握着她指尖,缓缓拉着它往上去。
    顾清影在黑暗里睁大了双眼——
    不,不可能的。
    不是她想的那样。
    然而指尖终究落在了那只仙鹤上。
    这是苏棠想在临终前给她的答案,这也是一种报复,很歹毒的报复。
    这只与这个恶毒女人格格不入的仙鹤,藏了一道经年的伤疤,蜿蜒入眉。
    她气声低弱嘶哑,就在顾清影耳边,从喉咙里拼命挤出来的字句——
    她说:“对不………………”
    雨声如珠落。
    雨水不断,像在殷勤地洗掉她手上已看不见的血污。
    那只手无力地落下去,那恶毒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清影顿时崩溃,指尖胡乱地在她额上摸索,像摸到了正熊熊燃烧的火焰,痛得她往后一躲,跌坐在雨中。
    她失神落魄,眼睛眨也不眨,不断地摇头,拒绝黑暗里的现实。
    她再也听不到雨声,满耳轰鸣,甚至不知道又有人落在了她身前,抱起垂死的女人,来时悄无声息,去时未生一响。
    秋寒浓烈,水气润腾。
    她心头的一道星芒彻底陨落,化成一滩狼藉,砸出了一个血窟窿。
    任是多少谎言都再也补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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