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光冷绝,婢女却视而不见,指挥着人打扫屋子,端水上菜,苏棠还握着妆台桌沿,抬头一看镜子——
    满脸凶煞掩都掩不住。
    婢女往桌上放着菜,笑道:“今天大人心情不好,所以发了火,过两天消气了,就又会来看姑娘了。”
    丫鬟们怕苏棠发疯,都闭着嘴不敢出声,苏棠低下头去,看到抽屉缝隙里露着剪刀一角。
    还有盒子里的簪钗。
    必须杀了她……一定要杀了……
    死人才不会说话……
    神智渐迷,理智尽散。
    睫毛连番颤动,眼睛里的血丝也越发明显。
    粉子婢女见苏棠闷闷不说话,便吩咐道:“姑娘心情不好,你们出去帮他们把院子打扫了,省得满院残花落叶,见了更是不高兴。”
    雨后寒凉,疾风未歇,霜夜见房门一开,几个丫鬟接连下来,笑道:“大人,其实也不必在这里等。”
    陆子宣道:“未得准事,心难安。她若真是装的……”
    霜夜道:“美人如玉,大人下得去手吗——”
    陆子宣脸上阴晴不定,只一味望着小楼之上,紧闭的房门里,不知风波几何。
    那是一尊菩萨的金像,菩萨端而坐莲,一手在腰前,一手持着一枝莲花,普度众生的菩萨,也要金身,菩萨就这么看着她一身凶气,任她登高,任她堕落,任她生死。
    金像沉甸,婢女转身的一瞬间被猛地砸中额头上,莲花底座顿时沾血——
    苏棠更确定世上没有神佛!
    否则为什么都这样了,也不能显灵?!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不同于以往的刀,那是用内力催的,不是蛮力,那么轻巧就可以致人死地。
    如今她内力被封,双肩的伤再难好全,做出这样剧烈的动作也会扯动肩上曾断骨的伤处,一击之后再难续力,只有一次机会而已。
    莲花金座,莲叶的尖端一角甚至插了半寸进女人血肉,松手的瞬间,金像沉沉落在地毯上。
    苏棠瘫软倒地,这个身体居然连一点凶恶都承不住了,她的目光牢牢盯着粉衣女人,看到鲜血洒落。
    女人的身体僵硬一转,露出半张脸,混着鲜血——
    她的嘴角居然微微上扬。
    苏棠如被天雷谴过,酥麻的凉意窜进骨血——
    她上当了。
    桌边的炉火是一早燃起来的,正冒着热气,带给她的却是无止境的冰寒深渊。
    霜夜是这么聪明的人,先让梦生虚言婚事,再让婢女虚言梦话——
    都是她心虚,她天天想着自己会不会因为梦中惊语而败露,会不会因为皱一下眉头而满盘皆输——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理智和判断都毁于一旦,她也终于变得这么蠢——
    会因为婢女一句谎言就方寸大乱。
    她白费了玉面先生的谋划,男人算好了日子,探清了路线和守卫换班的时辰,制好了药,准备得万无一失,来给她一个保命符,现在却都没有用了。
    她也有这么蠢的一天。
    女人把人支走,故意给她机会杀人灭口,她居然也就这么轻易地踏进陷阱里。
    苏棠两步爬到妆台边,扑到镜前,看着里头的女人皱眉,哭笑不得,相视两垂泪。
    抬手一挥,将脑后的玉簪一把打掉,看愁丝轻舞。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1)——
    指尖都麻木了,握着眉黛也发颤,一下一下得扫到眉尾,元眉无甚弧度,不似柳叶弯曲,凌厉而平,细长而锐。
    脂脂粉粉在指尖生香,一点一点掩住她眼角的红,只是盖不住那只被禁锢很久的仙鹤。
    蔷薇胭脂真是香得醉人,点在唇上,不好好抹匀就像带了一抹血。
    院外小路上全是雨水,白衣男人路过,身上也被过路花叶打湿几片。
    陆子宣不在孩子那里,也不在前厅,整个暗杀府,他没有太多喜欢去的地方,那他一大早在苏棠这里又是做什么——
    玉面先生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到陆子宣和霜夜并肩站在院子里,立刻心觉不妙,忽见上头门开,身后跟着的侍卫也觉奇怪,不敢言语,只低头无声。
    门里出来一个女人。
    一身芙蓉花的女人。
    她原本挽好的头发被散开,随风而乱。
    一把剪刀在她手里,那原本是用来剪烛芯的。
    蜡烛也是有情的东西,还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2)
    青衣如春水,芙蓉花似梦。
    陆子宣眼眶欲裂,霜夜笑得很得意——
    他当然得意了,两句话就让疯癫的孩子把什么都记起来了。
    日光昭昭,苏棠扶着雕栏,连栏杆上都雕满了芙蓉花。
    她突然惊泪,羡慕极了陆丹蓉——
    我死了以后,谁会像这样一般思念我?
    把我喜欢的东西烙在眼光所及的一切,去人间找,找一个又一个女人寻一点影子。
    陆子宣脸上的长疤如在眼前,像个狰狞的,恶鬼的笑容。
    楼上的人扶着木栏大笑,笑自己蠢,笑玉面先生失策,也笑楼下的人聪明。
    “芙蓉金菊斗馨香。”
    苏棠轻轻一念,下头的人大概听不清,只看她这回真是疯了,在上面且哭且笑,嘴里还念念有词。
    “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
    流水淡,碧天长。
    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3)
    她笑得越来越凄厉,抬眼一望,想望到暮颜峰,望到飞仙观,望一眼那里檀香的轻烟。
    望一眼沾了暗红的拂尘。
    玉面先生直直盯着院中二人,料想苏棠要自尽,却不能上前去拦,心头大乱之间,一黑衣侍卫从他身旁飞快地擦肩而过,几乎是扑到霜夜脚边,惊声开口——
    “大人!薇堂,薇堂那里!月郎大人那里被袭!莫绝逃了!”
    霜夜脸色骤变,回眸一望,飞手击出一颗铁莲,且快且准,正正打在苏棠腕骨上,要把利刃扎进胸膛的动作被打断,剪刃脱手。
    她没觉得疼,也没有丝毫犹豫,栏杆留着雨水,湿滑无比,轻易就能俯身一翻。
    玉面先生一步未动,只见霜夜的雪青衣色翩然轻起——
    便默默一笑,步子一动,径直走到陆子宣身后。
    陆大人一脸惊骇,揪着手下拉人起来,“你说清楚!”
    玉面先生似没看到霜夜救美的英姿,也没听见陆子宣的喝问,只道:“大人,在下有急事。”
    陆子宣饱含怀疑地看向他,内力已周转运作,却见人抖开一张信笺在他眼前——
    “在下房中被人放了这封信。”
    陆子宣怒目而视,一眼看到落款出端端正正的“风月阁”三字,立刻伸手夺过。
    信上只有十四个字——
    里应外合,可成事也,务必加护美人。
    玉面先生轻然道:“大人,府中可不干净。”
    陆子宣回头与霜夜对视一眼,信纸在他手里被捏得紧皱。
    半响,只道:“查!”
    他气极,浑身杀意翻涌,两步回身就要送女人一程,直接送去西天。
    霜夜凛然抬头,“不可!”
    继而笃定道:“她多半还有用。”
    陆子宣狰狞一笑,“说,府里的内应是谁——”
    苏棠双目空空,“说了能活命吗……”
    玉面先生心里突有一丝忐忑:她不是没有可能拉着自己一起死。
    苏棠坐在湿漉漉的石道上,视线扫过玉面先生,抬手一指——
    “他。”
    霜夜大惊:“你疯了!与我何干?!”
    苏棠道:“你说的,引得陆子宣跟风月阁相斗,趁机除掉他们,让我与你郎情妾意,快慰平生,霜夜大人,你都忘了?”
    她拂一拂头发,“金钗赠情,就在霜夜房里,你们若不信,搜一搜就是了。”
    霜夜伸手抢过陆子宣手里薄薄一纸,“大人,这不是我的笔迹!你自己看!”
    苏棠像被男人欺骗了,泪流满面,“你未知他是否还向着风月阁,自然不会先暴露自己,怎会用自己的笔迹呢,霜夜,我可是真信了你的,你果然嫌弃我,嫌弃我已经是个残花败柳,又在这里装忠臣了?”
    霜夜气得发笑,“满口胡言,你真以为我不杀你?!”
    他急切地去探寻陆子宣脸上是否真有疑色,刚把视线转去,却听那人朗声向身后众人下令——
    “去搜。”
    众人听命,急忙转身接连退下,向着霜夜院落而去。
    霜夜哑然,被他这么果断的两个字惊痛:“大人……?”
    “她装疯卖傻是我献计试探出来的,我若是府中内应为何还要如此?我一早跟你同行,何来时间去他屋里放密信?!这蛇蝎女人分明是诬陷!”
    玉面先生道:“大人,在下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陆子宣道:“先生也不是善人,自身能否得保都不知道,就不要多保他人了。”
    玉面先生道:“在下若有二心,何必告知大人?方才听闻薇堂出事,想来也是那人泄露了守备细况,在下到这里不足两月,对薇堂一无所知,大人细想便知绝不是我。”
    霜夜起先那副得意的神色早烟消云散,扇刃已开,看着女人一脸哀凄,似真被他欺骗,如此心灰意冷的模样——
    可恼可杀!
    早知道就让她摔死也罢!
    玉面先生轻语提醒,“霜夜大人若忍不住杀人,倒像是在灭口了。”
    霜夜无可奈何——到底是那姓陆的多疑,如此站不住脚的诬陷也听不出来。他胸口剧烈起伏,再没了翩翩君子的模样,陆子宣负着手背对着他,看不到这大人是何表情。
    玉面先生哀悯的目光让他脸上一热,如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牙关都咬痛。
    不多时,有人小跑回来,手里金光一晃,人跪在陆子宣身前,高举的手里——
    正躺着一支金钗。
    “大人,搜到了。”
    霜夜瞠目,不自觉地退后两步,“不,不可能……”
    陆子宣握着那缕金光,咔得一声脆响,硬生生将它折断在掌心。
    ——————————————————————————————————————————————————————————————————————注1:李白,《秋浦歌》
    注2:杜牧,《赠别》其二
    注3:晏殊,《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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