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陆子宣还年少的时候,他喜欢舞刀弄剑,喜欢诸子百家,喜欢在冬晨里习武,喜欢挑灯夜读。
    当时的陆家,算个高族。
    他虽只是个养子,但陆家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双亲都把陆子宣当成未来女婿养育,在他年少时,所见的万千风景里,只有一处是绝美,那就是陆丹蓉的眼睛。
    冬日里没有桃花,可是那双眼睛里有。
    时隔多年后,霜夜劝过他,明若也劝过他。
    说的话也都差不多——
    “大人多年只见过那一个女人,当然会倾心。”
    这是何意呢,这意思是非要把缘分歪解成巧合。
    陆子宣的回答是——
    “你瞧那湖水,里头有鱼,它也只是凑巧一出生就在那里,可是离开了那湖水,它就会死。”
    夜深忽梦少年事,大抵是人上了年纪后的特权。
    年少时从不会梦见这些,只有年老后,夜深梦起,才能起床揽衣自叹息。
    陆子宣现在就在叹息。
    和他的房门十数步之隔,便是苏棠安寝的地方。
    虽然有了寒蛊压制陆子宣体内的剧毒,但他还是很少去看她。
    苏棠没有再被封住内力,所以人也精神了很多。
    诚然,她一点也不想生孩子,她憎恨这个还未出世的生命,心情从来不会好,母亲如此,孩子就也不好。
    陆子宣虽然可以给她珍馐满桌,给她金玉满堂,这些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都可以给,唯有人心,开解不了。
    苏棠每日捧着手炉在院子里闲逛时,陆子宣也会在远处看,一个恍惚,仿佛就是陆丹蓉昔年的样子,说不定下一刻那人就会回头唤他一声哥哥。
    但苏棠回头时,看到陆子宣痴怔的神色,便讽刺而笑,朗声道:“我不是她。”
    当然不是,陆丹蓉永远是宁静可人,不会露出这样的笑。
    陆子宣的生命依旧所剩无多,所以开始格外迷恋每一日的风光——
    下雪,融雪,日出,日落。
    平常见惯了的景色,如今都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
    而苏棠,依旧像个疯子。
    陆子宣很后悔,后悔自己占有过这样的疯子。
    几天前苏棠让人在院子里扎了一个秋千,这有点危险,守卫和婢女都害怕会出事,华雀也担心,但是他们既不能惹她生气,也不能跟她动手,就只能把秋千做得足够结实。
    华雀甚至也坐上去试了半天——
    他是身形壮硕的男人,坐在一个漂漂亮亮的秋千上实在格格不入。
    他自己倒无所谓,在上头摇压乱晃,荡了许久,才确定秋千是安全的。
    苏棠从来不喜欢这些孩子气的东西,秋千么,应该是母亲或者父亲推着孩子玩的,要么也是情郎推着姑娘玩,言笑晏晏,共笑春景。
    如今是寒冬,如今没有母亲,如今没有父亲,如今也没有情郎。
    那这秋千还有什么意思?
    苏棠轻悠悠地荡着,想飞出这块四四方方的天,飞到飞仙观去,看看顾清影在做什么。
    她的小腹尚且平坦,身形并不笨重,反而灵巧得像只燕子。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烦躁恶心,吃不下睡不好,所以也格外珍惜最后可以放肆一点的时光。
    华雀背着刀,靠在院里一棵梧桐树上盯着她,一众婢女相貌平平,最好的也不过算得上清秀,低眉顺眼地候在一边,最得苏棠喜欢的一个正在她身后帮忙推秋千。
    苏棠为什么喜欢这一个呢——
    因为她的眉眼有两分像顾清影。
    苏棠也给她改名叫阿清。
    曾几何时,苏棠憎恶这样把她人当作替身,睹人思人,可是她也活成了自己憎恶的样子。
    那天阿清往香炉里撒了一把凝神香,就被她喝住,问道:“你为什么不点檀香?”
    阿清才十五岁,一直唯唯诺诺的,很胆小,闻言就吓丢了魂,弱弱道:“宅中没有檀香……”
    苏棠直直看着她,顿时失望至极。
    阿清被她盯得后背冰凉一片——
    有苏棠在这个宅子里本就是让其余一切都黯淡无光,她只是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衣,却把万千风光都收入了桃花眼里。
    只眉心一点红,是仙鹤丹顶,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点艳丽的颜色也没有,可是她的俏丽模样是带着敌意的,让人对视了她的眼睛就忐忑。
    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一定脾气也很大。
    果然她的声音满是威胁逼迫:“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你这样一点也不像——”
    说到这里,苏棠自己也惊得停下来,想起了陆子宣说陆丹蓉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时的恼怒。
    于是深呼吸两下,妥协道:“你现在就叫人去买檀香罢。”
    有了檀香,她又希望阿清会用剑,但小姑娘实在手无缚鸡之力,连把剑拿稳都不太行,那副懦弱样子让苏棠看了就来气,便也作罢。
    此时有冬日的阳光,苏棠心情稍好一些,坐在秋千上听着风声,便柔柔唤她:“阿清,接着推。”
    远远看见陆子宣现在房檐下看自己,苏棠更自得其乐——
    她手里握着一枚磨尖了的石片,正往秋千的绳子缓缓地上来回磨蹭,动作很不显眼。
    可是仍旧被陆子宣发现了。
    在秋千又一次后落之时,苏棠一侧目,发现房檐下的陆子宣没了影——
    人已到了她身后,轻而易举地在她腰间一扣将她提了起来,像捉了一只淘气的小野猫。
    苏棠猛击一肘,灵巧地从他怀里滑开,身后就是已经拿着长刀的华雀。
    华雀如临大敌,却不敢动手,只能眼看着苏棠和陆子宣过招。
    她曾受过多处很严重的伤,不是光靠时日就能养回来的,自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陆子宣掐着她手腕一震,那块石片就掉了下去。
    满院的人都立刻跪下求饶——
    这样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当然是下人看顾不周,首当其冲就是阿清,她一天里有近六个时辰都在苏棠身边,却还是出了这样的事,难辞其咎。
    苏棠道:“我就猜猜你会不会发现,果然猜对了,陆大人很机敏呢,你离得那么远,怎么看出来的?”
    陆子宣阴沉着脸——
    毒性虽然被压制了,但不是完全无效,在他喜怒哀乐之时,心脉里的动荡还在。
    苏棠就想看他痛,看他毒入心脉,痛进骨髓,毒发身亡。
    陆子宣也早在心头想过,等这个孩子一落地,一定要杀了她。
    她不但欺骗了这个男人,还顶着这张脸,侮辱了那个心慈貌美的女人。
    让陆子宣日夜苦思——
    分明这么像,为什么又差这样多?
    陆子宣看了苏棠半响,才回答道:“你不是会喜欢秋千的女人,事出无常,必有妖。”
    苏棠闻言便笑,笑自己被看透,笑自己果然小了这男人二十几岁,很难斗过这老狐狸。
    是啊,我这种人,怎么会喜欢秋千。
    我这种人,只喜欢作恶。
    她忍着怒气想继续笑,腹中却疼起来,不自觉抬手抚了上去,阿清眼看不对,膝行着爬过去扶住她,华雀也惊瞪着眼,陆子宣却以为她是装的。
    苏棠微微蹙眉,脸色白了两分,道:“扶我进去。”
    陆子宣一把拉过她,“当真不适?”
    苏棠道:“有点疼,真的,没骗你。”
    陆子宣满面阴沉,把人打横抱起便回。
    苏棠笑得声音都哑了,陆子宣自然要问:“笑什么?”
    苏棠道:“我猜老天爷也在笑,明明两个人都想把对方一刀捅死,却还得一个喊疼,一个抱人,说虚情假意都不是,只是互相煎熬折磨,倒像天谴。老天爷看到人世里有人这么可笑,当然会笑了,我就陪他笑一笑而已。”
    两个大夫问讯赶来,接连把了脉,擦着额头的汗回报:“姑娘曾服过寒凉之药,又一直中蛊,体质确实不好,万万不要再折腾,方才定是动了胎气,得赶紧让人煎药去。”
    接着又给陆子宣看了看,跪地劝道:“大人且不可动怒啊!”
    苏棠靠在床头怔怔道:“那些药我就吃了那么两回,有这么严重……”
    “果然都是自己做的孽……”
    她听了大夫苦劝陆子宣,便得意洋洋:“听见了没,陆大人呼风唤雨,武艺高强,怎么就不能让自己心胸宽广,不生气呢?或许其实你本就是卑鄙小人,睚眦必报,心胸如此狭窄,时时刻刻都跟我这样的贱人生气。”
    说罢用鼻息哼了一声,语气越加挑衅,“那也好啊,我杀过那么多人,还从来没有把一个人气死过,真想见识见识,你最好趁早习惯罢,因为以后每天都会这样。”
    陆子宣闭目调息半响,屋里的人已走光了,只有苏棠在床上乖乖地喝药。
    四目相对,他了当道:“说,你要什么。”
    苏棠不说话,他便继续道:“若非有求,何必折腾,直接说。”
    苏棠又被看透了一回,却也不是一无所获,便也了当道:“我想见顾清影。”
    陆子宣道:“不可能。”
    他听出苏棠真心想见那人,但也不为所动:“可以再给你找两个婢女,比门外跪着的那个更像。”
    苏棠道:“再像也不是,我以为你很明白这点的。”
    “我想她,快想疯了,我以为你也很明白的。”
    陆子宣突然很嫉妒——
    她朝思暮想的人还在人世,自己念着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将来到了地下能再会。
    听说黄泉路上,彼岸花开如火。
    希望陆丹蓉也眷恋人世,没有早早转世投胎——
    否则可就真像曼珠沙华的花叶,
    花开时,叶已落。
    花落时,叶才来。
    生生世世不得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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