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近日以来苏棠听过最动听的话。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房门开合,有人到她床前。
    顾清影麻利地给她穿上衣裳,她站立之时还懵懵懂懂,根本没有听清楚顾清影刚刚说了什么。
    她只感觉到后脑持续的钝痛,眼前也灰蒙蒙的,看不清顾清影肩头的祥云。
    直到寒风吹袭,她已经在马背上,顾清影的双臂环在她身侧,马蹄哒哒,一切都在梦里。
    梦里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火红火红,像血。
    梦里的顾清影呼吸声都很温柔,抱着她,握着缰绳,马蹄踏过一朵朵祥云,她们就飞上了晴空。
    直到出了城,苏棠才反应过来,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顾清影深吸一口气,“带你走。”
    苏棠眼中一下子亮起来,这三个字实在太好听了,让她眼眶一热。
    顾清影一手环着她,只觉她瘦得硌手,不盈一握。苏棠吃力地眯着眼睛,似乎是想转头看她,然而办不到,终究只是以话相问——
    “你也是……把我带出来……”
    “然后……把我扔掉吗……”
    顾清影忽地放缓马速,语中含一点怒气,也不知道是在气什么,“我何必要多此一举把你带出来再扔掉。”
    苏棠道:“先给我很大的希望,然后又把它破灭点,不是一种很好的……报复的手段。”
    顾清影怒极冷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恶毒……”
    苏棠也想笑,然马背颠簸,脑后的痛感持续,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一缩。
    远方黎明,微弱的光在她看来很刺眼。
    忽然,顾清影猛地一收缰绳,马儿停下了。
    巨大的起伏让苏棠几乎眩晕,整个人撞进顾清影怀里,再睁眼时就看到前方站着一个人。
    风萧萧,寒露重,山路边枫叶已红,落叶雕满小径。
    柳无归就穿着一件红衣站在那里。
    他一手握着剑,一步一步朝二人走来,逐渐看清顾清影怀里的女人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苏棠,眼中阴森,剑锋泛着寒光。
    苏棠轻轻握住顾清影手腕,而视线还在和柳无归交集,不肯露怯半分。
    “顾清影……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在这里把我扔了,我也不记恨你。”
    她话音未落,顾清影已旋身下马。
    马儿无比温顺,挪着小步在原地不前,顾清影在它头上轻轻一抚,转而往柳无归面前走去。
    苏棠没了依撑,脱力瘫在马背上,侧脸贴着马儿的鬃毛,不去看顾清影和柳无归要做什么。
    柳无归很少在顾清影面前穿这么艳丽的颜色。
    他一直想表现得矜持一些,端庄一些,让顾清影觉得自己可以被信任。他想给顾清影安全感,或许不需要顾清影十分倾心,只要不讨厌,就可以。
    黎明的光在柳无归身后,所以他面前被投下阴影。
    “清影,”他话音也萧瑟,“你真是疯了。”
    剑锋的银光一晃,他道:“我来让你清醒。”
    顾清影为了此行方便而只着黑衣,头发也只用一支木钗挽起来,因之前马儿疾奔,发丝散了两缕落在耳边。
    剑鞘很温暖,还是苏棠给她的那把剑。
    她摇头,“柳师兄,你我未必要这样说话,把剑先收起来。”
    柳无归仿佛没听见,“我知道,她救过你一命,你不想杀她。”
    “那我来。”他踏前一步,“我帮你杀了她,然后,我的命赔给她。”
    苏棠闭着眼睛听,无论顾清影的选择是什么,此时此刻,苏棠都已能看到黎明熙光,只是她固执地闭着眼睛,混混沌沌,想追忆刚才那个梦境。
    直到一声铿锵惊醒她。
    柳无归怔怔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条血痕,心里得意又失望——
    他的确故意往顾清影的剑锋上撞,却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收手。
    现在答案明了。
    伤口一下一下,跳动着,发烫,发疼,并不深,血沾上红衣也不明显,风一吹,伤口又仿佛突然冰凉透骨。
    寒意蔓延全身。
    顾清影喘着气,也惊讶柳无归竟然不躲——平心而论,二人从未对过手,难知彼此胜负。
    她胸口剧烈起伏,“师兄,我没有疯,我自有自己的道理,你呢?”
    说完,没有片刻迟疑,她收剑转身,听见柳无归的声音追在后面——
    “顾清影,我若也身陷牢狱,你也会这样救我?”
    道人停步,微微回头,“自然。”
    她转回视线,看到苏棠正盯着自己。
    那满脸的得意和自豪让顾清影深感无奈与失败,苏棠欣慰地看她对柳无归出剑,看到血色就觉得兴奋。
    她很久没有杀过人了,连日以来甚至有了以后吃斋念佛的想法,不过转瞬即过,自己想来也可笑。
    而顾清影眼中灰败极了。
    苏棠总是让她做出本不会做的事情,像株有毒的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是毒,诱惑她走近,摘下,然后意乱情迷。
    她知道苏棠看到此情此景会很高兴——
    就像苏棠假装中毒去骗她,看她担心的样子,然后笑得那么开心。
    顾清影突然觉得苏棠真是很可怜,不过一个担忧的表情,不过惊呼一声她的名字,就能让她满心欢喜。
    她或许不需要顾清影一直抱着她,也不在乎此时顾清影跟柳无归离开,因为顾清影抱着她上马的那一刻,就万事都满足了。
    飞仙观的后山深处,罕有人迹。
    东颜皖提前来过这里,帮忙收拾了一下,还帮她们把药熬上了。
    山里气温很低,苏棠浑身冰凉,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
    顾清影扯过她手腕去把脉,神色越发沉重。
    苏棠不安地望着她,开口竟是——
    “阿娘带棠儿去看病么?”
    顾清影探一探她额头,“苏棠,是我,你还看不看得清我?”
    苏棠缓缓眨眼,一个问句她要思考很久才能答出来——
    “我看得清,顾道长,是你啊。”
    她恍然,“对,你把我救出来了……宗风翊要杀我……你知道你冤枉我了。”
    “不过……”
    她话音一顿,“你……不能急着报仇……他是这里的主子呢,你打不过……”
    顾清影点点头,“我知道,不说这个了,你头很疼吗?”
    苏棠轻轻摇头,然而这么一个动作也会加剧后脑的痛感,顾清影见她眉头一蹙,便觉更不好,望着桌上东颜皖留下的药箱,不容置疑道:“我帮你施针,你不要乱动。”
    苏棠轻轻嗯一声,还很配合地扯开了被子。
    而顾清影摊开银针回到床前时,苏棠又道:“其实我还好……我自己没有觉得很疼。”
    她扯下衣领,露出肩膀上那道剑伤,“你以为……毒药,蛊,还有用铁链从这里穿过去……都很疼?”
    她声音渐渐沙哑阴森,“你以为我现在头疼得要命?”
    她故意用力摇头,疼得一阵恶心,脸色更苍白,衬得眉心仙鹤的那颗红点愈发鲜艳,她指着肩上那道剑伤,“这里……这里你刺的那剑,才叫疼……”
    “方休灌我毒药,你不救我……才叫疼。”
    她抬头,“不过现在你救了我,我原谅你了。”
    “你还会再来吗,如果你还会来,给我带一个糖人好不好?”
    “我要一个小老鼠形状的糖人。”
    顾清影两指捏着一根针,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她再次来这里的时候手里握着一串糖人。
    她看着糖人师傅舀出一勺褐红的糖浆,在白板上飞快地勾勒出一只小老鼠,实在不明白苏棠为什么对这个东西如此痴迷。
    趁着苏棠小口小口地吃糖人,顾清影出去烧了水。
    里头加了很多药材,木盆里都是药气。
    她知道苏棠的脑袋里有淤血,可是难以判断具体在哪儿,苏棠身体太弱,经不起太猛的药力,用药水熏蒸倒是个好办法。
    而苏棠身上遍布鞭打留下的伤痕,其实都已好了,只是还红着,应该很痒,但苏棠好像完全感觉不到。
    顾清影的指尖点在她背后那个圆圆的疤痕上,想象是谁把铁链从她肩胛穿透——
    陆子宣下的令罢。
    苏棠像个漂亮娃娃,任由顾清影摆布,从始至终没说话。
    然而当顾清影把她从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缓缓探头去吻了道人的唇角。
    顾清影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可以直接把人扔出去——
    她根本就是在勾引自己。
    顾清影这么想着,可是苏棠的动作太慢太温柔,好像非常艰难,如翻越了重重山林去山顶看月亮,抬手想去轻抚月光那么轻柔。
    让人不忍心苛责她。
    而顾清影就真的没有苛责,所以苏棠觉得自己得到了天大的纵容,整晚都无比乖巧。
    顾清影本以为她此时很难自己喝药,但是她接过药碗,咕嘟嘟几口就都灌了下去。还有那碗清粥,明明还很烫,她也如无知无觉般仰头就喝,半句抱怨也没有。
    顾清影便又给她施针。
    外头秋风呼啸,吹折百草。
    其实白岚的坟墓也在后山,离这里很远。
    顾清影脑中胡思乱想,总觉得这风声是师父的悲鸣。
    银针泛着光,缓缓下移,脐上七寸,乃死穴——鸩尾。若针入七分,内力催动,可直接震断心脉。
    顾清影被自己的想法惊住——
    她习医是为了救人,却也会生出这种念头。
    苏棠习医是为了杀人,不会看不出那根针的针尖正冲着哪里。
    顾清影目光一抬,正与她对视,一时竟羞愧得不敢多看一眼。
    苏棠却握住了她手腕。
    咬紧牙关,用很微薄的力气,偏执地将道人的手往下压。
    像是无声的催促和挑衅——
    来啊,你想杀了我,就动手。
    顾清影几乎有了幻听,仿佛真的是苏棠用那沙哑低沉又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这句,鼻息还喷在她耳边,让她心跳骤乱。
    道人猛地浑身一颤,飞快收了手,惊怒之中内力一出,竟将银针摧断,轻落而下,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苏棠哀哀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真是不过如此。”
    顾清影拂袖起身,语中发抖,“药我已经煨着……明**一早你自己把它喝了。”
    苏棠点头。
    顾清影视线闪躲,“你不能出这个屋子,哪里也不能去。”
    苏棠又点头。
    顾清影慌乱地转身,“我走了……我再来的时候……还会给你带糖人……”
    紧接着她听到了苏棠在轻声笑。
    笑声听起来很单纯,她甚至已经想象到苏棠此时的表情。
    桃花眼微微弯着,苍白的脸上只有这双眼睛里有神采,甚至还有泪光。
    在她有些踉跄着来到门边时,后背已经被汗湿,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屋子。
    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了苏棠的声音。
    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哑声说——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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