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影许久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了,她曾觉得或许明夜就是个好日子,会自然而然地好眠,日复一日这样想,渐渐就习惯了提心吊胆。
    她时常困惑这样的日子何时会到头,并不是因为厌烦或害怕,而是茫然好奇。
    苏棠伏在她胸口,含糊不清地胡言乱语,顾清影的余光里,正看到霜夜端然而坐。
    那是一颗橙黄色的小药丸,散发着诡异的药香,在男人指间染上屋里的烛光暖意。
    苏棠恍恍惚惚地躲在顾清影肩头发抖,闭着眼睛,贴着道人侧颈,眼泪蹭在那里,滚烫一瞬就凉透了。
    南宫羽本来很高兴,因为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坏事发生。她买回来了几件漂亮衣裳,正以为能让苏棠欢欢喜喜。
    然霜夜对她三言两语后,她便阴沉着脸色,提着剑到了车夫跟前。
    方休如何得知她们的行程——
    这车夫的的确确是个聋子,却还会写字,还会传信,也有些功夫在身。
    南宫羽回房时手里握着满是鲜血的剑,刚踏进去一步,看到苏棠正抱着顾清影,便转身道:“我身上血气重,别吓着她,先回避一下罢。”
    顾清影余惊未定,只抱着苏棠,颇为无措。
    霜夜轻轻叹口气——王了然曾说苏棠对他身上的蔷薇香会很敏感,所以他不能带着那种花来,平素一直萦绕自己的芬芳没了,他也怅然若失。
    苏棠意味深长地在顾清影身上蹭,道人满额冷汗,脸上渐渐热起来,忽然听到苏棠在耳边呜咽一句——
    “不要……疼……好疼……”
    霜夜顿时警惕,凛然走近,将药丸递过去,道:“顾道长,喂给她。”
    顾清影嗅到一股蜂蜜的甜香,里头却又混杂着药气,她对这些东西何等敏锐,当即扬眸蹙眉。
    霜夜看着苏棠蜷缩着抽搐,道:“瞒不过道长,此药乱人心智。”
    “可是……”他似笑非笑,“你想让她想起来吗?”
    苏棠浑然听不见声一般,像条被冲上岸的小鱼,脱水,无法呼吸,马上就要死掉,哭得一抽一抽,双眼没有焦点——
    “哥哥……”
    她带着哭腔求人,是个人就会心软。
    她似带勾引地用膝盖蹭着顾清影腿间,“哥哥……蓉儿错了……求……”
    霜夜急急打断顾清影的困惑:“你知不知道谁是所谓的哥哥?”
    他对上顾清影惊骇的眼神。
    “是陆子宣。”
    顾清影一瞬间就仿佛心跳骤停。
    苏棠轻轻去轻咬她侧颈,尝到自己眼泪的微咸,动作很暧昧,讨好,又像求欢,一手就要去扯人衣裳,接着居然嘶哑地笑起来,说——
    “不……不要伤她,求你了……”
    顾清影脑中嗡得闪成一片空白,当场怔住,随即被苏棠压了下去,头发就这么散下去,散在道人脸侧。
    她的眼睛里空茫茫的,人已陷入不堪的记忆里,身体记得那些龌龊下贱的事情,那是她当时唯一拥有的一点筹码,就是她自己。
    她看到陆子宣脸上的疤,听到他说——
    “我可以叫人进来,一个一个,轮流把你……”
    “然后扔回飞仙观门口。”
    顾清影听不见这些,只看到苏棠突然又哭,凌乱的衣领翻飞了碎碎的花叶,她隔着衣衫去吻顾清影,仓促又僵硬,喘息声让霜夜都情不自禁地轻咳一声。
    南宫羽突然冲了回来,端来一碗微烫的清水,抢过霜夜手里的药丸,将它融了进去。
    她抖着手,指尖紧握着小碗,被烫得发疼。
    顾清影猛地起身把苏棠压住,想抓住她双手,让她安静下来。
    太难过了,她太难过了,她也受不了苏棠这样放纵的勾引。
    苏棠瞪着眼睛,惊恐地呜咽起来,挺身抱住身上的人,像是在笑,喘息声听起来像野兽呜咽,像恨不得把这个人咬死。
    十指抓在顾清影肩头,越来越紧,眼前花白一片,闪过了无数狞笑残影。
    南宫羽往碗里添了些凉水,飞快到了床前。
    顾清影想把人从幻影里拉回来,吻着她耳发,抚着她背脊,小声说:“我是顾清影啊,你看一看,这里没有坏人了。”
    她一手握着她肩膀,一手接过了南宫羽递过来的药汁。
    它还很好喝,应该很甜。
    王了然是如此睿智,知道苏棠吃不下去苦苦的东西,特意调制出这样的味道。
    苏棠忽然尖叫一声,挣扎间差点将它打翻,微烫的甜到了顾清影舌尖,苏棠随即被一股甘甜蛊惑住。
    南宫羽当即愤而转身,带出一阵轻响远去。
    霜夜嘲讽般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顾清影气色并不好,原本白皙的脸色现在像被笼了一层青,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憔悴。
    苏棠以为那是一碗苦涩的可怕东西,从女道人口中渡过来却是这么甜。她不知为何,甚至不受自己控制,就在顾清影唇上狠狠咬了一下。
    顾清影一言未发,下一缕香甜就混进了几分血腥气。
    她饱含愧疚地呢喃说:“是甜的,可也不是好东西,对不起。”
    那药效发作得极快,苏棠眼中更加迷蒙,随后疲倦地垂下眼帘,失神落魄地舔舔唇上,像在贪恋那个味道。
    霜夜靠在门边道:“她在暗杀府时装疯卖傻,现在倒是真的疯了。陆子宣不拿她当人看,一面把她当成陆丹蓉的替身,一面又极尽侮辱之能事,在下坦白,自己亦曾推波助澜……那蔷薇……”
    他不愿意过多解释那日的情状,只道:“暗杀府里多是蔷薇。”
    顾清影半仰着头,吸了一口气,开口哽咽,“就只能这样……让她继续疯疯傻傻地活下去……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在问,不知道是在问谁,也没有人回答她。
    她想着街口小摊上,那人鄙夷地说苏棠原来是个傻子,忽然想回去把那人杀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但却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她习医救人,却有朝一日要知其方而不治,还要知其不对症而强喂。
    她闭上眼睛,苏棠的呼吸游离在她颈间,丝丝勾人。
    她怕苏棠想起来,就再也不会笑,可是她也认为自己如今是这样卑鄙下作。
    苏棠还依恋地抓着顾清影的衣领,道人一低眼,就可看见她额角仙鹤翩然。
    她的五指修长纤细,手腕上的银钏泛着光,却还不如她的肤色引人停目,袖口的繁花连绵锦簇,衬着一节白皙的小臂。
    她的腰身如此柔软,让人忍不住想抱着她一起落在床上,温香软玉,尽在怀中,夫复何求?
    她刚刚吻在道人颈上时,后者都觉得脸上一热。
    何况是个男人?
    顾清影忍不住去想她是如何依偎在陆子宣怀里的——
    那个男人的年纪足够当她的父亲了。
    她会向他求饶,喊疼,勾欢。
    可是全都不是她自己的本意。
    她也觉得屈辱痛苦,生不如死。
    南宫羽嫉妒而愤怒,在门外木栏边咬牙切齿地念着方休的名字,想到如今非让苏棠当个傻子不可,怒极便一剑斩断了围栏,断裂之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然而就如此当个傻子,也是极大的侮辱,虽然她傻了就不知道何为侮辱,只有旁人——南宫羽,和顾清影会觉得是侮辱。
    然而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们要不择手段地掩埋她过往的十八年。
    没有抛弃她的母亲,没有死于非命的父亲,没有什么青楼,没有风月阁,没有暗杀府,甚至也没有顾清影和南宫羽。
    比起顾清影和南宫羽的颓唐,霜夜显得容光焕发,眼瞳里是无所谓,没有什么悲悯,也不窃喜,看到人间有人如此伤怀,他并不为之所动。
    苏棠呆滞地躺在枕上,半眯着眼,呼吸从急促到平缓,顾清影抬手捂上她双眼,动作很轻,掌心很暖。
    不远处脚步声轻动,来的是个穿灰衣的小二,捧来一封信,他冲霜夜哈腰点头,才笑着进屋,“阁下可是飞仙观的道长?”
    顾清影正给已经闭了眼睛的苏棠盖被子,闻言杀意升腾,警惕地盯着来人,“站住——”
    小二吓得一哆嗦,忙就地站定,顾清影见他如此胆小,也知道自己太是敏感了,缓了声道:“放在桌上就好。”
    南宫羽和离去的小二擦肩而过,径直到桌前,见信封幽蓝之色,上头银星数点,的确如星河,封口以红泥加封,当即拆开一看,接着便递给了顾清影。
    道人微一蹙眉,下意识望向门外,却已不见霜夜紫裳,便只低声道:“明日我们上路,之后,我愿你发誓,不离她身边一步。”
    南宫羽怅然若失,“当然,我还希望你死在那里呢。”
    她毫不掩饰眼中的嫉妒,顾清影却也怅然若失,“你不用嫉妒,方才若她身边的是你,也会那样抱着你的。”
    南宫羽阴恻恻地笑起来,“是啊,她以往就视人命如草芥,看待人像看畜生一样,”她将视线落在顾清影腰间的黑玉上,“她视如珍宝的东西,如今也视为草芥,看着还真让人感慨。”
    剑客的剑已经被擦拭干净,安然回归鞘中,她横握而视,像在回味它的风光,沉沉道:“我当然会护她,可是顾清影,我也愿你发誓——必杀方休。”
    顾清影眼神一空,闭了眼,半仰着下巴,点了点头。
    她还依稀记得方休曾有多癫狂愤怒,好像他的亲族没了,全天下的人就都该死。
    她睁眼望着身边的烛台,再望望沉沉睡去的苏棠,好像看到了昔日,男人掐着她,把一瓶药灌下去——
    那时候的顾清影也陷在滔天的悲怒里,苏棠惊呼一声,残影就被吞噬于微微摇曳的暖暖烛光。
    整个屋子很宽敞,点了无数蜡烛,因而从外面看起来十分耀眼。十几个黑衣守卫被他骂出来,便就去打理行装,只留两个守门。
    有客人往来走廊,都好奇屋里是个什么人物,且看守卫腰间令牌,便知是域主门下近臣,不敢相扰。
    方休席地而坐,手背上骨节分明,整只手消瘦而无力。他将一张张纸钱扔进面前的铁盆里,很快满屋都是焦灼味道。
    他的剑扔在地上,他的脸被火光一照,显得极其灰白,剑眉像两道经年的利痕,不再萧飒挺拔。
    他不断地吸气,又像是在笑,或者哭,口中吐出一种近似于“哈哈”声的气音,双眼胡乱地转,眼帘颤动,气音逐渐诡异。
    纸灰轻扬,迷离他视线。
    他想着方才探报所说的紫衣男人,手里越发狠握,定神看着眼前火焰,眼睛里就终于也燃起了火。
    他不可置信般呢喃:“霜夜……你也跟我对着干……你也护着那两个败类……”
    凭什么?
    他默默在心里问。
    他又没有做错——丹夫人毒辣,顾清影虚伪,这种人凭什么好好活着?
    他的家人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凭什么就都死了?
    他越想越想不明白,憋屈而愤怒,阴森森地垂着头,便哑声笑起来。
    “都该死……呵呵……都该死……萧念安,你也……”
    他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萧念安。
    他曾派刺客去琦州驿站埋伏,却也知道八成伤不了萧念安,不过警告,泄愤,如此而已。
    可他愤怒至极的时候,更因萧念安选择与自己背道而驰生气。
    明明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那他为何不帮自己的师弟,为什么自己要做的事情,萧念安就反对?
    方休抓着剑,想站起来,然摸到那把剑的一瞬他就厌恶地将它摔了回去——
    那不是缠魂,就算一模一样,也不是。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脑袋蹲下去,很想找个人来安慰自己,可是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全家都死了,连剑都死了。
    柳无归也不在这里。
    他凄厉地笑,听得门口守卫面面相觑头皮发麻。
    紧接着房门骤然一开——
    方休急促喘息,狠狠攥着门框,双眼血红,令道:“留下十个人,再从黑市上招几个,还要暗杀府调来几个,在此等着。”
    “渃郡乃此行必经之地,他一定会到……哈哈哈……”
    他笑得半疯半傻之状,“让他们……杀了他。”
    守卫疑惑,“大人,杀谁?”
    方休连笑几声,扶着门,笑得弯腰,“萧念安,玉山的少掌门,知道吗?”
    守卫大惊失色,“大人,这怎么使得?!”
    方休摇着头,悲惋异常,很是怜悯的样子,说的却是:“他不再会帮我了,我们已经殊途,若来日遇见,八成,哈哈哈,他会杀我呢。既然如此,何不我先下手。如今江湖这么乱,这么多人,就说是玉山的仇家下的手,谁又能怎么样?”
    他不容置疑地瞪着人,眼下乌青显眼,长睫上湿润,“去做就是了,不要再废话,否则你就先去死!”
    守卫当即跪下领命,又哆哆嗦嗦道:“探报说……暗杀府的人已经到了那里了,柳无归也在。”
    方休心头一松,欢喜地连哭带笑,“真好,我们……我们现在就去赶路,快——”
    守卫急忙站起来,方休已回屋去拿剑,握在手里的一瞬,恶心至极。
    夜深人静,烛光满堂,没有风声,没有月色。
    他回头问向手下,“柳无归……如今杀名叫什么?”
    守卫从怀里掏出探报来信,抖声答道:“回大人,叫……聿明。”(1)
    方休紧紧皱着眉头,缓缓走回几步,似要拿过去亲看,却忽而恍然,停了脚步大笑——
    “聿明……哈哈哈,聿明?哈哈,好名字,好名字,比梦生好多了……”
    手下不明所以,只看得到自家大人眼中向往痴迷,被烛光映射,凛然恢复了神采——
    至少,柳无归还跟他同心,有了他,方休就可以甘愿奔入夜色。
    万劫不复也一起去,就什么也不怕了。
    ——————————————————————————————————————————————————————————————————————————注1:花神爱上了给自己浇水的年轻人,被玉帝贬为昙花,将她爱上的人送去出家,赐名韦陀,忘记前尘。昙花选择在韦陀下山采摘露水时绽放,一年年过去韦陀却从来没有想起她。后一老人聿明氏的魂魄带昙花去往佛国,见到韦陀,后者终于想起前世姻缘,韦陀经佛祖同意,下凡了却尘缘。而聿明氏因违反天规,被罚永陷轮回,灵魂永远漂泊。
    昙花又名韦陀花。
    当然柳无归不是这样的聿明,他也想让苏棠想起来,非出自什么救人脱离苦海的好心,只想见人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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