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胁差剧烈的心理斗争时,都彭一直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从宽阔的主干道离开,在狭窄的小路上穿梭,来到了一间很小的资源商店。
    堀川国广率先走了进去,恭敬地请他也进来。然后,他主动走近柜台,朗声说:“先生,我们要一组冷却材。”
    柜台后面的人类抬眼看了胁差一眼,又转头去看都彭,懒洋洋地问:“一组?到底要多少?一组是多少?”
    胁差少年曾在街上探听到这里的地址和切口,却没有来过。他所知的内容,也就只有“暗号是‘要一组冷却材’”。当被追问时,堀川国广迟疑起来,不由去看身后的都彭。他开始后悔,没有在一开始跟审神者商量明白,一心只想着是否要动手,却忽略了……如果不动手,他们该怎么以生面孔取信这间店铺的老板,让他们接触真正的生意?
    都彭在这个时候,从容地掏出了钱包,坦率地说:“我来这里,是想要将这振堀川国广的契约转移到自己身上的。”
    老板明显愣住了。大概是没见过这种理直气壮、从容不迫,看起来似乎很懂规矩,全不怯场,却偏偏不按套路和规矩出牌的人。他仔细看了看都彭,突然恍然大悟:“哦,我听说过你的事!年轻人,你也太爱出风头了——你是才当上审神者第一天,就搞得自己的刀没法出阵的那个,哈哈哈哈!”
    都彭面无表情地望着笑个没完的店主,内心毫无波动。不过,堀川国广却焦躁起来,不安地变换着站姿。在店主大笑的时候,他刚下的决定、刚刚坚定的信念剧烈地动摇起来。这让他很想大吼大叫,让眼前这个人类闭嘴,或者,现在就抽刀砍向都彭。
    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都彭伸出双手,食指点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轻声说:“好了,安静。告诉我,多少钱,还有,据说你们称自己为‘黑市’。让我看看,你们都卖些什么。”
    让堀川国广惊讶万分的事发生了。原本热衷于质疑和嘲笑的店主,竟然真的就这样安静下来,像被人突然卡住了脖子的鸭子,最后一声“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店主也怔了怔,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思索。接着,他乖乖点了点头说:“好吧好吧,唉,现在的年轻人……太心急了。难道锻刀和捡刀都还不够你玩的?你现在又没什么钱,以为自己能买得起什么稀有刀吗?还是别做梦了。”
    他唠唠叨叨,从货架的阴影里站了起来。这是个非常普通,毫无特点的中年人。他取了一串铃铛提在手里,从柜台里走出来,对都彭和堀川国广说:“好了,跟紧我。”
    都彭和堀川国广跟在他的身后,慢吞吞从小巷绕回主街道。从传送点来到陌生的本丸,从陌生空旷的本丸转移到函馆战场,从函馆战场又穿梭到另一个本丸。兜兜转转,每一个铃铛都是一座本丸的定位钥匙。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破败和空旷的本丸。如果不是被带到这里,堀川国广一定会以为它已经荒废,被所有人遗忘在时空的罅隙里。
    不过,当店主带着他们走过前院,用钥匙打开仓库的大门,堀川国广才发现,里面堆满了刀剑。店主走了进去,在每一个刀架前停留,时不时擦掉上面的浮灰,乐呵呵地说:“怎么样,很多吧?年轻人,你认得出他们都是谁吗?”
    都彭跟着走了进去,缓缓地、认真地左右观察。他温和地说:“他们都还没被唤醒?”
    “怎么,难道你想要二手货?!”店主不高兴地收敛了笑容,提高声调说,“不识货!太不识货了!我告诉你,像我们这种买卖,最高价、最难得、最有品味的,就是这种没有被召唤出来的稀有刀,就是我的这些宝贝儿们!这里可没有什么常见的二花刀、三花刀,这些孩子们也不是那种会没完没了念叨着前任审神者,百分之八十都有心理问题的付丧神。”
    中年男人随手拿起一振太刀,陶醉地将自己的脸贴在它冰冷的刀库上蹭来蹭去,“只要你买下他,唤醒他,你就是他唯一的主人,这多好啊!跟锻刀和捡刀完全没区别,是独属于自己的刀剑……”
    卖力推销之后,他瞄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都彭,自如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咳嗽一声,将太刀放回原处,补充说,“当然啦,就算你想要,你也未必买得起。你当审神者才几天啊,小判估计还是政府发的那些初始资金吧。哈哈,不过我们这里也收黄金、收日元和美元,其他币种恕不兑换,怎么样,说吧,你想要什么?四花里面最便宜的是江雪左文字,虽然个性不太讨喜,不过也是又美又强——拿你的审神者薪水来付,还是买得起的,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把审神者的薪水都花光了啊哈哈哈……”
    都彭把店主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在刀架前观赏着这些罕见而美丽的太刀和大太刀。该怎么说呢,他只是个贸然找上门的新人,就算可以说服店主领他入门,但短时期内能看到的,只是这个市场的冰山一角而已。不管实际上这里藏污纳垢到了多么可怕的程度,至少,现在它展现出来的,都很类似于一个普通的道具店。
    如果拿出他购买新钢笔的钱,再添上一些,大概足够买回一振江雪左文字。不过,假如他一定要将这笔钱花出去,相比一振新生的、受他的召唤醒来的江雪左文字,他还是更倾向于挑选一支新的钢笔。
    新任审神者摇了摇头。这些冰冷的武器,并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看了刀架上的稀有刀们最后一眼,向后转身,越过眼神冰冷的堀川国广,信步向仓库外走去。店主迟疑了一下:“哎?果然买不起吗?那算了,跟我走吧,我就说你买不起吧。我带你去修改你和胁差间的契约。”
    都彭并没有停下脚步。他的步伐轻盈无声,却坚定而从容。他有一个目标,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想要看到什么。年轻人绕过空旷的、落满了灰尘的回廊,来到这座本丸的内院。他看到一个浅褐色短发的付丧神,靠坐在鸟居的柱子上。
    以都彭的眼力,在这个距离,当然看得到付丧神的脖子和四肢上都套着项圈,项圈又连接着锁链——看看他发现了什么?一个被镣铐和枷锁拴住、剥夺了行动自由的、人类形态的压切长谷部——在这个尽力想要让别人把它当做稀有武器店的本丸里,这个长谷部的情况,还真是相当锋利地划破了表象的伪装。
    店主一直追在都彭身后,大喊着“等等”“停下”,想要阻止新任审神者的乱闯。此时,在新任审神者停住脚步,专注地注视着压切长谷部的时候,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开口大喊大叫前,驻足不动的年轻人类抢先了一步,开口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个长谷部,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他?”他的语气温柔又饱含着同情,音量放得很轻。就像坐在鸟居下的那个,并不是一个成年男性外表的付丧神,而是一只怕人的小鸟,一有异动就会扑棱着翅膀逃走,让人再也无法捕捉他的踪迹。
    店主一边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一边没脾气地解释说:“哦,那是因为他快暗堕了。我们也很发愁,是为了安全,才不得不让他待在那的。”
    都彭轻叹了一口气。
    被人类当做物品交易买卖;被宣誓效忠的审神者拿来换取金钱;更不要说,被暗地里买下的付丧神有可能面临着什么样的遭遇,也是极为考验运气的事——在这种情境下,已经暗堕、或者即将暗堕的付丧神怎么会只有这一振呢。可是,偏偏只有这个长谷部被摆在了明面上……这是为什么呢?
    都彭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店主也跟着叹了口气。在外人看来,两个人类都是在装模作样,虚伪到了好笑的地步。店主在叹气之后解释说:“你看,是这样的。通常我并不买卖付丧神。但这个长谷部的原主人,在买了我的稀有刀之后,差了一点点钱没有结清。当时,他把说把自己的近侍抵押在这里,回去取钱。”
    说到这里,中年人类长吁短叹起来,“你一定以为我傻透了,竟然相信这种鬼话,但我必须要说,他真的只差了个零头!——不然我也不可能同意的,你说对不对?这个长谷部已经有了一定的练度,我算了算,觉得他不至于因为这点钱抛弃自己的初锻刀——哦,那个审神者还特意说长谷部是他的初锻刀来着。”
    “然后,他没再回来?”早就跟在都彭身边,看到了狼狈无比的打刀,堀川国广忍不住开口,冷冰冰地追问道。
    “是啊!”店主跺了跺脚回答,“他托其他人转送了一份留言,说是这个长谷部,跟其他长谷部不太一样,太不听话了,所以他不想要了,拜托我们帮他寄卖掉,用卖掉的费用抵他的欠款。他还说,就算卖不出去也不想要他,送给我们抵债算了。之后,这个审神者就单方面毁掉了和压切长谷部间的契约。”
    都彭听完这个故事,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看出来了吧,我对他很有兴趣,不怕告诉我他不听话之后卖不出去吗?”
    店主狡猾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听话的压切长谷部就卖得出去吗?太天真了!哪个审神者都不缺的好吗?不听话的长谷部,听起来不是很有特色?——不听话就是他的卖点嘛。而且,虽然他原来的审神者说他不听话……但所有的长谷部,都不喜欢被自己的主人随便送人。知道自己被抛弃后,他就垮掉了。开始还很希望主人可以接他回去,会念叨着‘让我等待的话,无论多久都可以,只要还会回来找我’之类的。不过,其实他也没坚持多久,就开始渐渐暗堕了。”
    都彭感兴趣地加大了笑容。他的视线终于从压切长谷部身上移开,落在了身边的人类身上。他的语气仍然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轻又缓。他说:“你倒是很会卖东西。”
    店主与都彭对视,大笑起来。“当然了,不是我吹牛,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买家们喜好的销售能手啊。这个压切长谷部很好玩的,你可以买回去试试看,他为了不再被主人丢掉能做到什么地步。不让他出阵的话,时之政府、还有他们的狐狸眼线,也压根不会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比起我的那些稀有刀宝贝们,他可是特别便宜哦!只要把你准备买冷却材的钱拿出来,他就是你的了!”
    第41章 黑市(3)
    都彭真心认为, 眼前貌不惊人的店主是个人才。
    他的推销词,还真是相当精准地踩中了要点。要知道, 想要站稳善良阵营,你就没理由对正在遭受苦难、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而他偏偏还要提醒你, 如果你不出手帮忙, 眼前这个付丧神就注定了要以惨淡的悲剧收场。因为他被困在这里,除了你,甚至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帮助他。
    况且……新任审神者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缓缓地、一寸寸在压切长谷部身上巡回和流连。他身上带着伤,从创口的独特角度判断, 其中至少一大半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店主没有说错, 被抛弃这件事几乎毁掉了他, 让他变得像是一件从墓穴中挖掘出的陪葬品, 身上充满了死亡的味道。这个付丧神已经失去了金属冰冷而耀眼的光泽,像是已经风化和腐朽,稍稍用力就会碎掉。
    不过经过修理和精心的保养,他当然还是会恢复往日的锋利。新任审神者为自己的眼光感到自豪——如果这个世界有地狱,地狱里也有恶魔这种生物的话, 天性喜爱灵魂,热衷收藏和品鉴的他们,会理解他挑剔的欣赏品位,以及独到的眼光——都彭相信,如果让他们这个中的任何一个看到这样的压切长谷部,也一定会满心欢喜, 不惜花费心力去掠夺和收藏。
    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么合胃口的东西了。这种感觉跟遇见五虎退时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总是喜欢像退那样的小孩子。但他一向都不愿意错过压切长谷部这种类型。
    以食物比喻的话,他喜欢滋味古怪丰富的烛台切甜点。但……严格来说,新任审神者其实是个肉食动物,在品尝了冰激凌、果冻布丁和海盐蛋糕之后(虽然它们也都很美味,可是毕竟不能算主菜),厨师终于大发慈悲,愿意给他一份细嫩可口的牛排,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雀跃和开心呢?
    店主说得对,面前这振压切长谷部,为了不再次被主人丢弃,愿意做到什么地步呢?——都彭对此,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他笑吟吟地走上前,甚至因为开心,没有发觉自己的脚步稍稍有点泄露出他平时都好好遮掩住的真实本性。
    他看起来像是绕着猎物转圈的猎食者,走起路来充满了奇妙的轻盈感和压迫力。新任审神者并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但被拴在鸟居下的压切长谷部当然早就发现了他。都彭和店主就站在走廊里说话,年轻人确实压低了音量,但老板可没有。
    浅褐色短发的打刀,可以轻易听清他所说的内容。那个人类轻描淡写,把他的伤疤撕开血淋淋的口子,让他的客户以此观赏取乐。让他无比痛苦的经历,在那个人类口中,是所谓的“卖点”。如果时间再短一点——他一定会愤怒得想要扯断锁链,挥刀斩断他。
    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痛苦早就沉淀成了麻木。压切长谷部甚至懒得抬头去看一眼那个人类。他屈着膝盖,靠着柱子坐着,像一尊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雕塑。在都彭来到他身边时,打刀才终于扬起头,看了靠近的审神者一眼。
    他的眼神像一滩死水,身上弥漫着黑暗不详的气息。店主并没有说谎,这振压切长谷部正在暗堕——他的转变是一个缓慢而坚定的过程,就像一株缺少阳光和水的植物,正在走向必然的枯萎。
    这样说来,都彭突然想到,所有付丧神都很像植物。灵力像水,是他们存在的必需品;而审神者所有正向情感,则像是阳光——在阴影里的植物大都也能坚持着活下来,即便会变得不健康。不过压切长谷部却并非如此。同样用植物来比喻,他比较像那种寄生的藤蔓,而审神者是他的宿主。
    即便是对审神者充满好感和憧憬如他的山姥切国广,也可以在被审神者否定的情况下生存下去。但压切长谷部不行,他是以自己的审神者为精神支柱生存的。他的审神者一定也明白这一点,才会刻意用这种手段来折磨他。这种手段里蕴含着强烈的个人情绪,他知道如果这样做,压切长谷部是活不下去的。如果放着不管,他大概真的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不过,这振压切长谷部真的非常幸运,因为他遇到了自己——在时之政府所招募的所有审神者中,应该没有几个,会比他更适合做其他人的支柱——当一棵树足够粗壮和高大的时候,它完全不会介意藤蔓所汲取的那一点点营养,也欢迎被修饰和陪伴。
    都彭又打量了一会死气沉沉的打刀,然后礼貌地开口打了个招呼。他说:“初次见面,你好,压切长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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