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彭默默放下手里的刀。老实说,就像没想到刀剑的保养会给付丧神造成那样剧烈的快感一样,他也没想到,驱除暗堕、甚至仅仅只是初期阶段的暗堕……会这么疼。
    新任审神者其实有很多相关的收获和猜想,需要一一实践。地板上的污渍也让他快要窒息了。不过,他没办法像对待烛台切光忠时那样,先去做别的,再回来照顾他的刀剑——这跟他对压切长谷部的偏爱无关,只是由于他的疏忽造成的。
    他也该给压切长谷部准备被褥的——现在,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凄惨的、光溜溜的晕倒在他的地板上。
    有了烛台切光忠的前车之鉴,虽然他想叫山姥切国广或者五虎退进来帮忙,但又觉得至少该征询一下长谷部自己的意见。如果褐发打刀是清醒的状态就好了,他这么乖巧听话,应该不至于拒绝自己的提议。
    新任审神者叹了口气,认命地将褐发付丧神横抱起来,走进浴室,一边思索自己在这次手入中获得的讯息,一边打开了花洒,开始帮长谷部清洗身体。一直到他将付丧神的一面洗得差不多,正打算将他翻面去清洗另外一边时,昏迷的压切长谷部才清醒过来。
    付丧神发出低哑地呻吟,身体颤抖着,显然沉浸在对刚才疼痛的恐惧之中。在恢复意识后,褐发青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值得庆幸的是,音量并不比一只猫的喵喵声更高),扑棱着软绵绵的手臂,从都彭手中逃走,躲在浴缸的一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瑟瑟发抖。
    都彭无语地望着他,伸出手,帮他抹去脸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泡沫。
    付丧神本能地想要躲闪。但在这之前,他似乎终于回忆到自己身在何处,而对他伸出手的又是谁。尽管眼里仍然带有恐惧,然而还是乖乖仰起头,就像都彭第一次对他伸出手时那样,温顺地等待着人类的手落在他的脸上。
    他这么乖,这让审神者不由对他刚才所遭遇的痛苦产生了更多的怜惜,以及希望补偿的心理——虽然他明白,他并没有伤害压切长谷部。如果想要给暗堕的付丧神疗伤,他们就是会这么痛。
    而仅仅只是想要挽回一个仍没有彻底暗堕的付丧神,就如此麻烦。都彭皱起眉,在这个时候又想到了已经出现异化的一期一振,眼前浮现出他的骨刺和尾巴,难得有了棘手的感觉。他立即决定,尽快将他带回本丸。
    在看到都彭皱眉的表情后,压切长谷部第一次露出了惊惶的眼神,他紧张起来,低声说:“主,真的非常抱歉……”
    第47章 精准打击
    都彭被压切长谷部的道歉打断了思路。由于之前, 他正处于对一期一振的真挚牵挂中,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打刀道歉的理由, 发出一声“嗯”以示疑问。
    褐发打刀脸色惨白。刚才的疼痛和昏迷消磨了他的一部分理智,让他将都彭的疑问误解成了质问。他努力克制着颤抖说:“真的很抱歉。我……我……以为自己忍得住……我、我并不是故意的……”
    在没开口道歉前, 压切长谷部的情绪其实还在可控范围内。但在他开始道歉之后, 就在自己的思路中越陷越深,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与过去的回忆交融。他彻底慌乱起来。
    就像都彭评价的那样,与其他刀剑不太一样,压切长谷部像一株寄生植物, “主”是他生存的必需品。对绝大多数压切长谷部来说, 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他自己, 又或是其他刀剑, 而是他的主人。
    虽然表面看起来很镇定,一直自如地应对着今天所有离奇的遭遇……但实际上,在遇到面前这个人类青年前,压切长谷部的精神世界,已经差不多被第一任审神者彻底摧毁了。
    曾经, 他像所有的压切长谷部一样,深信自己愿意为主人奉献一切,服从审神者的所有命令。哪怕是再肮脏的任务,违背道义也在所不惜——手刃家臣、火烧寺庙,听起来很可怕吧?但只要是为了主,他做起来就毫无心理负担。
    即便是堀川国广深恶痛绝的寝当番, 对压切长谷部来说并不是折磨——主需要他、愿意亲近他,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在被第一任审神者抛弃前,压切长谷部一度觉得自己的生活相当圆满。
    审神者在本丸成立之初锻出了他,对他的到来十分欣喜。做为审神者的初锻刀,个性争强好胜的打刀马上包揽了本丸里的所有文书,稳稳占据着审神者近侍的位置,成为审神者不可或缺的帮手。
    他曾与审神者那样亲近,觉得自己一定是主人心中最可靠的臣子。那时的骄傲和自满,现在想想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一厢情愿。
    他出入审神者的房间和办公室最为频繁。出于自以为是的关心,狂妄地干涉审神者的生活。“请您注意身体”“多运动”、“不要晚睡”“规律作息”“早睡早起”“多吃蔬菜”。在这样唠叨的同时,他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尽到了下属忠言直谏的本分,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已经越界了。
    审神者对他不断的容忍,并不是出于喜爱和认同。只因为还需要他维持本丸的运作。
    在他们的本丸刀剑增多后,审神者开始有意地安排其他刀剑学习和接手他的工作。在去万屋参加聚会后,便一直对太刀一期一振念念不忘。
    稀有刀,性格温柔,擅长文书工作,在战场上也有突出的表现。就算再没有自知之明,带着滤镜,完全察觉不到审神者对他的厌烦,压切长谷部仍然感受到了危机——如果审神者得到了一期一振,他将不再会是无可取代的。
    为了保留审神者的宠爱,压切长谷部认真思索了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作为一振刀剑,除了机动之外,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胜过一期一振。不过,如果比起忠心,他有自信决不会输给其他任何的刀剑。
    只要是主的命令、只要是主的愿望,无论什么都可以完成——压切长谷部就这样,抓住一切机会,一遍又遍地向他的审神者倾诉自己的忠诚。
    审神者置若罔闻,直到某一次,难得地锻出了稀有刀后,兴致勃勃地临时组编了一支队伍带着他练级,因为真的非常开心,所以甚至一反常态亲自随行。
    在推进了几张地图后,他们偶遇了另外一队刀剑付丧神——那恰好是一群粟田口,由审神者无比崇敬的一期一振,带着他的弟弟们。对方大概来自一个新成立的本丸,小短刀们在遭遇了战斗后几乎个个带伤。
    蓝发的太刀青年温柔地逐一安抚他们,帮爱哭的五虎退擦去眼泪,拥抱撒娇的乱藤四郎,给逞强的药研藤四郎简单处理伤口。
    压切长谷部的审神者远远地观望着对方。当他们这边的战斗结束,他让其他刀剑们就地休息,吃些东西补充体力。然后,将压切长谷部叫到一边,轻声地说:“长谷部,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压切长谷部无数次地悔恨当时所做的回答。他甚至没有仔细想一想,就立刻激动地满口答应:“需要我做什么,请随意吩咐。”
    ——那时,审神者已经很久没有任命他做队长或者近侍了。后来想想,一定是由于已经厌恶自己到一定程度才会如此。听到他的回答,审神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太好了,一会我让其他刀剑们先返回本丸。你去帮我把那振一期一振抢到手。”
    什、什么?
    压切长谷部还记得当初听到这个命令时,那种不敢相信的那种感觉。要怎么抢到手?粟田口短刀们怎么可能允许其他人抢夺他们唯一的兄长,一期一振又怎么可能愿意放弃自己的弟弟们?所以,他要去与那边的一期一振和一群小孩子战斗?
    ……将其他本丸的刀剑抢到手里,然后呢?审神者和一期一振间的契约该如何解决,一期一振又怎么会愿意服从强抢到他的审神者命令。如果真的靠这种手段得到这振四花太刀,难道从此不派他出阵,就将他锁在房间里,当做一件从其他人手中掠夺到的装饰品欣赏吗?
    可那并不仅仅是一振刀剑,他有人类的形态,有自己的感情。
    压切长谷部在第一时间开始摇头。他原以为火烧寺庙和手刃家臣已经算是肮脏的工作了……是他的错,他明明一直都在说,无论什么都愿意为审神者做到,只要是他的愿望就会努力达成。但实际上……审神者第一次命令他去做不光彩的事时,他就毫无犹豫地拒绝了自己的主人。
    他清楚地记得审神者当时惊讶和难堪的表情。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拒绝。紧接着,审神者的脸一寸寸地憋红了。他们彼此都知道,如果连压切长谷部都不愿意执行这种命令,审神者就再不可能找到第二振刀剑去执行。
    在沉默了一会后,审神者恼羞成怒。他冷笑着,压低声音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不愿意?你认为我疯了,还是觉得我很卑鄙?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更可耻吗?从第一天见到我开始,不停地念叨着什么都愿意去做,把这个当成自己了不起的优点,一遍遍自吹自擂,欺骗我,让我以为你确实如此,感动得要命,一次次容忍你的多管闲事。”
    压切长谷部睁大了眼睛。审神者说得非常对,精准地击中了打刀那点争宠的攀比。他感到自己所有心事像一本简单的读物,摊开在阳光下,被自己的主人看得一清二楚。这让打刀羞愧到无地自容。
    审神者刻薄地学着压切长谷部的口气说:“主,不要做这个,主,不要做那个,我妈都没你那么啰嗦!她生了我养了我,你呢?你觉得你为我做了什么,有资格这么管教我?”
    “还有,我早就想说了,你有个前主人叫织田信长,是了不起的豪杰,但你又不是只有那一个主人。提到织田信长就咬牙切齿,可是明明是黑田拥有你的时间更长,说起他却那么瞧不起,就是一句直臣都算不上的‘家伙’!那我呢?你有没有想到我,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只是个普通人,平民百姓,如果生在古代,没准连个姓氏都没有!你连黑田都瞧不起,我要怎么相信你瞧得起我?!”
    “你可真了不起啊!”气疯了的审神者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贝吗?只不过是个二花的打刀而已!在高级点的地图看到了,都没人愿意弯腰去捡!”
    真是奇怪,审神者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没错,压切长谷部原以为自己并不挑剔——无论是哪位审神者唤醒了他,他都愿意拼尽全力,为他尽忠到生命的终结。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当他仅仅只是一振刀剑,没有属于人类形体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就算织田信长抛弃了他,黑田如水也只不过是个连直臣都算不上的家伙。他并不认可那个家族做他的主人,始终在盼望着织田信长能够想起他这个曾经的佩刀,将他接回自己身边去。
    压切长谷部从没有深究过自己想要尽忠的心理。而他的审神者却好像认真地、深入地想过去了解他。审神者记住了他的过去,剖析他的心理,比他自己看得更清楚和明白。
    “如果不是你一直说自己做什么都行,我根本不会提那种要求。诱导我想歪,然后再一本正经地拒绝,表现出你其实是个有原则的付丧神,而我是个卑劣的人类,你是在耍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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