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暗之间,燕南一脸茫然地看向谢逢殊:“什么?”
    还没等谢逢殊再问,不远处的巫褚族人发出一声恐慌地惊呼。
    几人立刻转头,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天上窜下来,仿佛长出了爪牙,朝着人群猛地扑去。
    下一瞬,燕南一箭射出,正正射中了那团黑雾,雾气四散了一瞬,又立刻结合在一起,朝着燕南扑过来,燕南刚想取箭,一旁的嘲溪已经一鞭劈碎了这团魔气。
    这只是一个开始,无数团魔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的卷蚀着人群。
    它们本就不是实体,斩不绝,杀不尽,刚用刀劈开,又立刻成型反扑。场面混乱,几人看护不及,已经有人被魔气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谢逢殊一刀斩开面前的魔气,掠足往那边疾奔去。
    已经晚了,魔气散开,那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谢逢殊胸口急促地起伏,咬牙喊了一声:“绛尘!你刚才的莲花呢!”
    “没用的。”回答他的是嘲溪。对方大声喝道:“太多了!”
    确实是太多了,谢逢殊此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魔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必须要找到阵眼。
    谢逢殊又去喊燕南;“你叔叔回来到底去过哪!”
    燕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不知道!”
    谢逢殊环顾四周,边疯狂回想见到巴音的当夜,又接连有人被魔气吞噬,有孩子凄厉的呼喊传来,已经有魔气往屋内去。谢逢殊一个燃符抛了过去勉强阻挡,绛尘也已经至竹屋前。
    而此刻,燕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神像!蚩尤神像!”
    谢逢殊随即将目光落到了那尊蚩尤神像身上。
    此时他才发现,魔气铺天盖地,肆虐横行,却偏偏在蚩尤的石像处有了短暂的空缺。
    谢逢殊提刀跃身而起,一刀斩向神像。
    封渊寒光凛冽,煞气横生,居然将石像直接拦腰斩断!蚩尤持斧怒目的上半身缓缓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天地之间,万物都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种古怪的安静与停顿,好像整个空间被人施了诀,连狂风都仿佛停在了半空中,但这个过程只经历的短短一瞬,随后无数魔气忽然之间在半空中爆裂开,被山风席卷得一干二净。
    谢逢殊猛然松了口气,收回刀想往受伤的人群处走,绛尘忽然拉住了他。
    “等一等。”
    谢逢殊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越过绛尘,又停住了。
    眼前消散的不只是魔气,无数握刀持弓的巫褚族人也慢慢淡化在了山风里,随后是屋舍、菜地、竹林。好像一堆沙石,被风一吹就刮去了痕迹,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没有村落,没有族人,也没有什么竹林遍野屋舍人家,眼前是一片山野,没有什么古树,大多是刚发的草木,刚沒过长靴。
    原地只留下了谢逢殊、绛尘、嘲溪三人,还有眼前的燕南。
    半晌,谢逢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谢大哥,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们都死了啊。”
    燕南笑了笑,“魔修阵法的阵眼在石像里,星罗命盘的阵眼也在石像里——虽说相隔一百年,道时间倒转,它们又重合了。”
    说话的时候,燕南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一些血肉开始溃烂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特别是右手,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从宽大的褚兰衣袖里露出来。唯一完整的只有他颈间的长命锁,空空荡荡的挂着,风一吹,在旷野之中轻轻作响。
    谢逢殊声音低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南答:“其实你们经历的很多都是真的——一百年前,因为族长之位,叔叔负气出走,遇到了那些东西。”
    “它们大概是告诉他,能帮助他拿回族长的位置。叔叔相信了,把自己的木牌就给他们做信物,还把他们带进了山。”
    结果,上百的巫褚族人被妖魔宗当作了祭品,磨牙吮血,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燕南当时才十七岁,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什么时候能猎到熊成年,结果他等到的是亲眼目睹全族的灭亡,也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有不甘,不愿轮回,凭着残魂之中一点还算能用的力气掩埋全族的尸骨。
    死于非命的鬼魂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燕南偏偏不服输,一点一点慢慢刨土,一寸一寸移动尸骸,让族人入土为安。最后一抔土扬下的时候,死在山火里的枯木都已经有了新芽。
    至此,孤坟旧鬼,伶仃百年。
    寂静之中,燕南右手的白骨在风中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谢逢殊他们还想知道什么,接着道:“前一段时日,一个人忽然来找我,他拿着一个罗盘,说能让族人们回来,还有燕夏。条件是帮他把你们带进山……”
    说到这燕南看向绛尘,“他说里面有一个白衣的和尚,让我从他身上偷一盏灯。”
    寂静之中,嘲溪道:“你明明知道罗盘的阵眼在蚩尤神像里。”
    “他说我们供奉神像千百年,蚩尤像有不少灵力可用,能助力命盘运行。”燕南轻声道,“但是刚才……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再死一次。”
    “他们叫我斯布,我生前已经没保护好他们了,死后总要做到吧。”
    他看着三人,低声道:“其实好几次我让燕夏看着你们,就是为了乘机拿灯,偷酒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睡着。”燕南顿了顿,“可是我想,你们是真心拿我当朋友的,我不该这么做。”
    燕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再也没了昔日那股少年洒脱,只低着头笑了一下:“谢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真的太想他们了。”
    良久之后,谢逢殊答:“你没有对不起谁。”
    他声音有些哑,看向燕南,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族人。”
    除此之外,谢逢殊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绛尘。
    绛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燕南,问:“来找你的人是魔族?”
    “不像,他蒙着脸,一身黑色的长袍,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燕南迟疑着开口:“他说话很温和,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有点苦,又有点香气。”
    檀香气。
    “还有呢?”
    “还有……他递命盘给我的时候,但是我看见上面好像纹了很多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把他手上都纹满了。”
    燕南看向谢逢殊:“是谢大哥刀上那种字。”
    梵文。
    良久以后,绛尘点点头,朝着燕南走过去。
    谢逢殊立刻想起了绛尘在寺内所说的“修道无慈心”,迅速越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淡然答:“他凭一缕残魂,于世间已经待得太久了,消尽前尘,渡化此生。”
    他说的是实情,谢逢殊知道,但他却不想让步。燕南心有执念,魂魄不全,又困了几百年,已无轮回的机会,绛尘所说的大概就是让他灰飞烟灭。
    僵持之中,谢逢殊先服了软,低声道:“至少再等等,至少——”
    至少,燕南挂念的族人和妹妹还在这里。
    谢逢殊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身后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算了吧,谢大哥。”
    燕南带着一点松快的笑意,反而安慰谢逢殊:“我已经待得够久了,是该走了。”
    他周身腐肉白骨,笑起来却依旧漂亮,眉眼即山溪,不染世间尘。
    “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此生无憾。”
    谢逢殊面色怔然,许久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开口。他走到燕南面前,抬手作偈,轻颂了一声佛号。燕南的眉间忽地多了一道金色莲纹,流动着往他全身而去。
    金光之中,燕南的白骨慢慢消失,重新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身躯,随后,燕南整个身躯慢慢变淡,于半空中如烟如尘。
    绛尘突然道:“金莲加身,业果尽消,将入轮回道。”
    谢逢殊闻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对方。绛尘没有看他,只望着燕南:“你的族人应该早已轮回,前尘勿执。”
    燕南一怔,垂目答了句:“多谢。”
    于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的放下了满心满腹的不甘与孤寂,消失之际,他突然转头看向谢逢殊,大喊了一句:“谢大哥。”
    因为魂魄淡去,声音也会变得微弱,但燕南提高了声音,恍惚之中又成了那个爽朗肆意的少年。
    他朗声道:“那天晚上你们带我喝酒看星星,听我说话,那是我这一百年里最最快活的时候。”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这句话,燕南的魂魄终于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中,山风刮过,只吹动了山林翻腾。
    绛尘回转,路过谢逢殊身旁,谢逢殊低声道了一句:“你——”
    他没有说下去,绛尘也没有问,只道:“走吧。”
    他们还要接着找命盘。
    走到山崖之上,将入一线天,谢逢殊回头看了一眼。
    那夜灯火流光,与星争辉,燕南就是在这里把三人带进了族中。
    而今天地辽旷,青林如海,百年前的血腥厮杀已经被新的草木掩盖干净,余晖之下一片静谧之色,仿佛这只是西南最平常的一隅。
    从此以后千百万年,再没人会知道,这里曾有个带着长命锁的异族少年,会跟着谢逢殊提心吊胆地偷酒喝,也会寸步不让地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意气凌云,如风肝胆,一身明澈可昭山河。
    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愿望是猎一只黑熊,能带着自己的妹妹去看天地浩大,四海潮生。
    他死在这个年纪。
    谢逢殊收回目光看向前路,山风之中,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冬日的凉意,清晰可闻。
    “劳驾两位,跟我说说这妖魔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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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抱歉这么晚才更,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可能细节有些粗糙的地方,明天慢慢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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