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王妃的女人表情虽然痛苦的扭曲着, 但却不难看出平日里她定是个美人坯子。就连平日东海岸炽热的海风与骄阳都未能侵蚀她白皙的肌肤。
    王妃紧紧握住嬷嬷的手,豆大的汗珠不停顺着额头和脸庞滑落。凌晨里羊水就破了,可现在已经入夜孩子却还没有出生来。如此情况连带着已为王族接生了一辈子的稳婆都有些慌了。
    “王妃娘娘,这是您的第二个孩子了,这女人生孩子啊都是越生越顺溜的。您再加把劲儿, 马上就好了!”稳婆用尽语言去安抚王妃, 鼓励王妃, 生怕王妃万一难产丢了性命,可就不是一尸两命的问题, 说不定连带她和自家九族也要跟着陪葬了。
    王妃自然是比谁都想把这个执拗的孩子带到人世间, 可现在,她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无比虚弱,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恍惚得变了形。有那么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濒死不远,连灵魂都要出窍了。
    突然, 她腹中一阵剧痛袭来, 王妃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瞳孔在火烛的映照之下不可思议的放大涣散, 她竟在混沌不清中瞥到了一抹人影。
    那人就在忙着给她接生的人群后的角落,满目茫然的看着她,王妃的灵魂深深陷入了那人空洞眼瞳的深处, 强烈撞击着那里面暗涌着的东海怒涛般的复杂情愫。
    两人对视的瞬间, 王妃好像忘记了所有的痛感, 就像察觉到宿命一般, 她知道不管她看见的女人是谁,这个让她等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来了。
    王妃在剧痛的畅快中跌回床上,好像身体中的一块重负终于被抽离出去。“生了!生了!快去禀报王上!”身边的人都在激动的欢呼,而她扭过头去,却再也看不到刚刚人群后那个剑眉星目,却虚妄得如同一层薄雾般的女子。
    是我的孩子么……王妃无声的呢喃着。
    她能听见大年初一的夜晚,焦岩下村落里的爆竹声,孩子们嬉闹的欢笑声,能听见身边下人奔走相告的说话时,急切的脚步声,甚至能听到烛台上蜡炬低落的哒哒声。可她唯独听不到她刚刚出世的孩子的哭声。
    王妃瘫软在床,心中悲怆不已,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尽力挣扎起身想看看她的孩子,可身体里的力气却只够她声音嘶哑动动嘴巴:“我的女儿,她……怎么没有声音……她可安好?”
    嬷嬷闻声凑上前来,脸上带着讶异的神色:“王妃怎知是个女儿?老身正想跟王妃道喜,恭祝您生了个小公主,咱们阿舸世子有妹妹啦。只是……”
    “只是怎样?我女儿怎样了?”王妃心头一紧,生怕这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儿有甚差池。
    嬷嬷皱眉道:“只是小公主她……不哭不闹,任稳婆捏拍都不出声。她的双眼乌黑乌黑的闪着星光,好像在看着我们……有点……有点……怕人呢……”
    王妃闻言,心知此子必非凡物,紧忙问道:“孩子呢?快把她抱来。”
    嬷嬷面带难色,回禀道:“您生产的时候,大祭司一直在外候着,孩子一生下来,他便让稳婆把孩子抱走了。”
    “什么?大祭司他……抱走了我的孩子……”说了太多的话,王妃早已虚弱无力,再听孩子已被大祭司带走,心头一冷,昏厥过去。
    初一本想再多看那被唤作王妃的女人几眼,置身在黑暗冰冷的虚无之中,她莫名贪恋起那女人眼中对她流露出的温柔亲切。让她十分懊恼的是,她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或者说,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身体。当稳婆打开房门,将王妃的孩子抱出房间时,她也只能随着风飘零而出。
    门外等候的有两个年轻男人,一个衣着华丽,手上还牵着个三四岁的男童。小家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嘴里一直嚷着要见娘亲。另一个男人则穿着布满了异文符号的长袍,手持古朴的沉香木杖。
    那木杖杖头处微微弯曲,卡着一颗硕大的海螺。海螺的内部早已剜空,嵌着一粒世所罕见的巨大的东海夜明珠,幽幽发着淡黄色的微光。海螺之下,杖头上缠着一圈由五色石串成的珠链,每颗坠着石头的红绳末端都系着一翎美丽的海鸟长羽。
    初一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从他肃杀的神情上就感到了他对眼前婴儿的深深敌意。那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谦卑的说道:“王上,这孩子降生前,海涛不惊,万物蛰伏,已是异象。何况她降生后身带魔劫,不哭不闹,绝非凡物,不可……”
    被称为王上的男人听了这番话,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抿着嘴吧注视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问道:“大祭司,难道定要孤王亲手弑子么!”
    祭司又道:“要王上舍弃亲子,的确残忍。但微臣已得先知预兆,此子与东海孽缘深重,定会为东海带来灭顶之灾。王上,东海万千百姓亦是王上子民,微臣只是依实进言,这孩子是除是留,还需王上定夺。”
    王上抱着那安静的孩子,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他身边的男童不知父亲怀中的包袱里装是什么,好不好吃,见父亲一直盯着看,也吵着要见。王上拗不过,蹲下身将那小婴儿给儿子看,小家伙一见竟然是个小婴儿,也是面露惊喜,看得出,他对这个妹妹喜欢得紧。
    “舸儿,你想要个妹妹嘛?”
    小男孩不懂妹妹是什么,但见父亲询问,想也不想的就点头。王上见了这般情形,本就舍不得自己的孩子,现在更是狠不下心。于是他站起身将那婴儿护在身前,对祭司挥了挥手臂道:“我族世代守护东海,自问无愧沧海诸神,沧海决不会将祸患之根种在我的孩子身上。孤王要将孩子留下,若日后不幸真如大祭司所言,横生变故,孤王自会亲裁!”
    祭司见王上这般决定也就不好再多进言,只道:“既如此,微臣这就回去了。待小公主百日时,微臣将为公主进献一份贺礼,望王上顾念东海万民生灵,务必让小公主随身戴之。”
    王上允了祭司的进言,重整神色,带着一双儿女便要推门去见他的妻子。初一又想随着那祭司去看他要搞些什么事,又想随着王上进去再见一面他的王妃。可惜她没有控制身体的能力,只能任由海风来为她做决定。
    幸运的是,风将她带向了王上推开的门。她随后飘然而至,进得门去,眼前却是灯火灿烂,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上雅乐齐奏,歌舞升平。王上与王妃端坐正中,王上华服冠冕,器宇轩昂,王妃怀抱女儿,善目慈美,风韵更胜。众人把酒齐贺,口中念着小公主百日之喜,王上儿女双全,凑成好字,乃国之大喜。唯有那祭司面色冷峻,难以开怀。
    王上见吉时将近,举杯道:“今孤王小女百日之喜,赐名为“歬”,止舟歬。愿小女一世安稳,不经骇浪,旧事尽忘,此生向前。”众位大臣闻言纷纷起身,举杯共贺。落座后,只留祭司一人仍在殿中。
    王上一怔,想起小公主出生之日大祭司与他所言,担心他是想在众人面前揭露女儿的命格,赶忙出言打趣道:“大祭司为何不落座?孤王知道大祭司家中恰有两子,莫不是想跟孤王的小公主求一门娃娃亲?”
    大祭司拱手道:“非也,王上忘了微臣于小公主出生时说过的百日之礼了吗?今天,臣将礼物带来了。”
    王上面露犹豫,生怕大祭司拿出什么砍刀麻绳之类的,当面逼他赐死宝贝女儿。如果群臣都知道大祭司得到的关于女儿的先兆,恐怕他是怎样也保不住女儿的性命了。他紧张的看了看大祭司,又转头看看王妃怀中安睡的女儿,不知如何是好。王妃不知那日祭司所言,只道是稳婆将孩子带去与她的夫君相见,或是让大祭司批了命格,毕竟很快王上就带着孩子回到了她的身边,于是她对大祭司即将给予女儿的礼物更有几分期待。
    “王上,大祭司给歬儿带了什么礼物?”
    王上心中没底儿,吞吞吐吐道:“大祭司府上……稀奇之物甚多,孤王……也猜不到。”
    再看殿下大祭司依然谦卑的在等着他应答,王上心一横,既然大祭司当日没有执意要小女性命,应该不至在这大喜之日改变主意,于大殿之上挑战孤王的权威,且允了他吧。于是挥手道:“就请大祭司呈上礼物。”
    大祭司拱手行礼,从法袍里怀拿出个朱红小盒,缓缓打开。王上的心随着盒盖的缝隙越来越大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直到盒子完全打开,里面却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银制长命锁。
    王上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尴尬的笑道:“哎呀,原来是把长命锁。”
    王妃也跟着温柔的笑:“王上还说大祭司家稀奇物件儿多,没想到却是送了歬儿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命锁。”
    大祭司近前一步,将装着长命锁的小盒举过头顶,一字一句的对王上说道:“请王上顾念东海百姓生灵,务必让小公主随身常佩此锁。”
    王上怕众人听出大祭司话中有话,忙起身召唤侍从将长命锁从大祭司手中呈上来,并为了消除大祭司的顾虑,立时亲手将长命锁戴在了女儿的脖颈之上。
    只见那长命锁挂在女婴胸前的瞬间,忽的闪了一下光芒,王上与王妃疑惑对视,再看那锁,却只是平平常常,并无异样。二人只道是殿上灯火辉煌,一时眼花,便没放在心上。
    初一就站在殿上,目睹了一切,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直到大祭司拿出那把长命锁,她的心才猛然一震。可是心在哪呢……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看不见自己的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见证这一切……
    她努力的回忆着,探寻着,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孤魂?灵体?还是什么……但那女婴戴上长命锁的瞬间,长命锁发出的光竟将她深深吸入其中,像个漩涡一样,她无法摆脱。
    长命锁中,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沧海,渔村里熊熊燃烧着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无月的夜空。上一秒祥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初一还来不及反应,无尽的恐惧感便毫无预警的将她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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