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越往山中深处, 光线越是昏暗,有些树木茂密之地已是月光难现。卫使熟知总坛所在,便无需点燃火把空引封山官军注意。但天御宗四人对陨山全然未知,走的又是毒草遍布和毒虫四伏的偏僻小径,各个举步维艰。
    凌非焉本想走在另外三人前面, 也好用炎月剑帮忙开路。卫使却阻止道, 山中毒草毒虫甚多, 不可忙盲目乱斩,以免误伤引来麻烦。随后,他放出数只尾部发光的夜照流萤给四人引路,那光亮十分微弱,只够隐约看清脚下。如此,凌非焉反倒退回到四人最后, 持剑殿后去了。
    初一不能调动体内真气助力, 难免越走越疲劳,时而步伐沉重有所磕绊时, 便总得凌非焉及时搀扶。起初初一还客气的与凌非焉道谢,但一来二去次数多了, 便惹得初一情不自禁的心有所待。
    她盼望凌非焉干脆就挽着她的手臂, 伴着宁静夜色声声虫鸣与她相依而行。管它鸣叫的是毒虫还是好虫, 管它仙火教总坛还有多远。有了这样的念头,或许初一自己没意识到, 却被凌非焉发现她总是回头探看。
    于是凌非焉在初一再次转头时, 故意迎上初一的视线, 轻声道:“后面有我照看,你多注意脚下。”
    “呃……是……”初一心中一惊,却舍不得收回视线。她对凌非焉深陷爱慕,凌非焉对她一丝一毫的好意都会被她无端放大百倍。加之凌非焉如今对她的态度已不是冷若霜雪,她便更觉凌非焉此刻望着她的眼眸淡若静水,在流萤微光的映衬下,点点氤氲,极致亲昵柔软。如此,初一又是一阵悸动恍惚,仿佛方才心中所想未必只是奢望。
    不过凌非焉并未让初一如愿,再将搀扶初一的手收回,只关心道:“发什么呆?可是手臂上又不舒服了?”
    “没有,我很好,让凌尊担心了。”初一摇头,尴尬笑笑,到底还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她深吸口气转身继续前行,虽不敢再频频回首,但只聆听着身后轻稳的脚步声,便足够她暗自甜蜜安心许久。而且为了不让凌非焉再无故担心她,初一连脚下步伐也走得更加小心了。
    不多时,卫使放缓脚步把流萤收了回去。他埋伏在灌木林从中,指向某处与四人道:“那山坳里的光亮处就是官军的封锁线,也是我教陨山总坛的山门。”
    四人循着卫使所指的方向望去,山间果然有片林木稍稀的地方闪烁着熊熊火把,算不上灯火通明却也足够明朗,火光中还能看到值夜军士的身影在营地中巡逻行走。
    卫使望着官军大营,憎恶之情油然而生,冷声哼道:“若不是由长老下令不许与滥杀无辜,他们敢在陨山总坛前面驻营,早就化作我仙火教蛊虫的盘中餐了!”
    凌非茗道:“我等入云城时见官军对贵教教众施以极刑,想不到你们由长老倒是胸怀广阔,以德报怨,大度沉稳得很。”
    卫使愤慨道:“以德报怨?我仙火教立足南疆数百年,教义向来讲求爱憎分明,恩当涌泉相还,仇便睚眦必报。今日遭此祸患,若是木教主亲在,哪怕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也决计不会任由旁人把兄弟们高悬在街巷上流血受辱!”
    南卿与凌非茗对视,开口插言道:“若木教主带贵教弟子与官军强拼死活,虽气概可嘉,但官军毕竟坐拥天下,实力雄厚,贵教难免元气大伤有覆教之危。由长老这般决定或许只是为了保护更多的教众,而非懦弱无能呢?”
    卫使听了更加激动,眼中闪烁着仇恨,低声怒道:“不知由长老是怎般考虑,也不知玉长老和黎长老为什么都没有异议!我等身为下属只能听命行事,但我教行事素来刚烈不羁,这样不做任何抵抗任人宰割的滋味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凌非茗见状将南卿拦在身后,拱手叹气道:“我们外人不好对贵教事务过多妄言,都说苍天有好生之德,唯愿贵教早日散尽风波,再回安好。”
    卫使点点头,算是感谢凌非茗的祝福,转而言道:“官军死伤无数才趟过仙虫林和仙蔓沼在那山坳中安营扎寨,而我教最后的颜面便是将他们抵御在山门之外。若让官军踏进总坛一步,日后仙火教在江湖中决然声望尽失彻底沦为笑柄。”
    凌非茗道:“那我们该怎样进到贵教总坛面见由长老?”
    卫使道:“贵客放心,由长老吩咐说今夜将有贵客前来,已命人在密道守候,本使这便为几位引路至密道入口。”
    四人放轻脚步随卫使走进月光照射不到、藤蔓密集的暗处。七转八折之后,果见前方有个身着同样墨色长袍的人正在等候。远观之下,只见那人的黑袍与卫使有所不同,在几乎垂近地面的下摆上绣着一圈暗红色的火焰,便知此人身份定是与众不同。
    待到走近,更见那袍上绣着烈焰的人脸上还带着一幅闪着铜质光芒的火焰形面具。他的眉眼尽数被铜焰面具遮挡,露出下半张脸上灰白相间的半长胡须,想来该是个中老年的男子。
    凌非茗小声问卫使道:“那位可是由长老?”
    卫使摇头道:“看见他袍子上的火焰了吗?他是我教的圣火使。”
    话音刚落,几人便来到那人面前。卫使先以火焰结印躬身行礼,汇报道:“圣使,属下已将长老的贵客带到。”
    圣火使并未还礼,只抬手向卫使吩咐道:“此行辛苦,下去吧。”
    初一闻听圣火使的声音极其深稳沉重,既有岁月轮回的沧桑亦有流年不惊的坚定,不怒自威中便能让人感到莫名的敬畏,不由慨叹仙火教的圣火使尚且如此有压迫力,若一会见了代行教主之职的由长老,开口就跟人家要冰冰花,还真不知该有多难说话。
    “属下告退。”一路护送四人到此的卫使得令后便退后远去。
    凌非茗看着卫使离去的背影,心道,难怪那老南医给由长老传个消息都要历经数人,她们不过是想求见由长老一面,却弄得像被牙人辗转贩卖了一样,几易其手。好在现在终于到了仙火教总坛附近,也见到了圣火使,想来圣火使和长老之间该不会再有其他层级了吧。
    许是光线昏暗又或者别有心思,那圣火使眯起薄铜面具后细长的眼睛费力打量着四人,眼角也因此堆起道道皱纹。片刻,他开门见山道:“诸位所持恩字令乃是我教木教主初为长老时赠与西岭天御宗一位友人的证物。不知几位姑娘与木教主的恩人是何关系?你们……可是天御宗的道师?”
    四人相互望望,到了这般地步倒也无妨再隐瞒身份,毕竟有求于人,如实报出身份也是常理。于是凌非茗向圣火使拱手道:“在下天御宗青遥宫首徒,凌非茗。这几位皆是我的师妹。圣使方才所问木教主的友人正是家师。”
    “哦……原来是天御宗……”那圣火使摸摸短须,口中呢喃,若有所指。
    凌非茗听了不禁心生疑窦,她明明一并报上了师门和属宫还有和明心道尊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圣火使却只重复了天御宗的名号。而且先前她已跟老南医提起过她们持有此块令牌的渊源,圣火使既知道令牌是送给了天御宗的人,便能以此推论出她们也是天御宗的人。现在又问一边,倒有多此一举之嫌。不过,这圣火使若就想多问一次确定清楚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印证了什么与此无关的猜想。
    显然,圣火使这句话让其他人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初一望向凌非焉,凌非焉亦是面露谨慎防备之色。但不及四人再多思虑,那圣火使便拨开身后一片乱枝,露出一扇极其隐蔽的石门。
    圣火使向四人道:“由长老已在总坛密室恭候多时,几位从密道进去,只需记住右、左、右、左、左、右、右、左即可到达密室。记住了,是右、左、右、左、左、右、右、左。几位贵客别怪本使没有提醒,密道里机关密布危机四伏,走错一步便会落入刀山火海万刃穿心之境。本使可不想长老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几位贵客已殒命密道洞中,万劫不复的消息。”
    凌非茗总觉得这圣火使话中有话,脸上笑意渐无,只拱手严肃道:“有劳圣使指点,非茗谢过了。”
    圣火使也不应声,从怀中拿出一块奇异铜牌扣在石门边的机关上,左右旋转几番,那石门便传来厚重开启之声。
    “请吧。”圣火使将铜牌收起,漠然向洞口做了个手势。
    凌非焉快步走在前面,由洞口向洞内张望。只见洞中昏昏暗暗,唯有几点烛光迎风摇曳。洞中除了低吟呼啸的风声竟还传出阵阵潮湿腥腻的气味。凌非茗此时也凑到洞边,结果刚一探头,便赶忙捂住了鼻子。
    凌非焉顿时警觉,拦住初一南卿,向圣火使问道:“敢问圣使,这是何意?”
    “何意?你们不是要求见由长老么?本使已专程为你打开通往总坛密室的密道。你们这样疑问有又是何意?难道是在质疑本使么!”不知为何,这圣火使对凌非焉的态度十分强硬,不但言辞激烈,说话间更是没来由的带着厌恶和怒气。
    凌非茗只以为仙火教徒向来脾气乖戾,此人又是圣火使,一定是平日受惯了教众的尊崇才会对凌非焉的质疑心生不满,赶忙代为解释道:“圣使不必动怒,师妹只是奇怪为何贵教通往总坛的密道如此阴暗凋敝。”
    圣火使冷冷哼道:“既是密道,自然不会像山门正路那般宽敞。若是把密道里点满灯笼火烛,岂不是向官军自暴了踪迹?至于气味儿么,那是密道中用于防卫的蛊物散发出来的,就不好一一坦诚相告了。况且本使方才担心你们走错方向葬身密道,已将通路口诀如实传诵,你们却不知好歹,在怀疑什么?!”
    凌非焉闻听圣火使所言,始终没有出声。虽然圣火使的话语看似有几分道理,但圣火使的语气和眼神却始终让她很不舒服。
    凌非茗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又知晓凌非焉脾气,便上前一步由她来说服软的话,向圣火使道:“是我们失礼多心了。只是那口诀十分难记,非茗有个不情之请,圣使熟知密道通路,不知圣使能否为我等引路,送我们平安见到由长老?”
    “哼!!!”圣火使甩动长袍,不悦道:“你们四个年轻有为的天御宗道师,怎么连简单的口诀都记不住!”
    凌非茗见圣火使不接她的话茬,便拽拽凌非焉的衣袖。凌非焉不情愿,凌非茗又拽了拽,凌非焉才勉强开口道:“还望圣使帮衬。”
    南卿见状,不确定凌非茗到底是真没记住还是别有动机,便偷偷凑在凌非茗耳边,轻声道:“非茗,那口诀我记得。”
    凌非茗低声道:“傻瓜,这会儿不是你聪明的时候。”
    南卿即刻领悟,也退回初一身边,不再言语。
    几人沉默片刻,那圣火使见四人都僵持在原地不动,便消些怒气,换做遗憾口吻道:“并非本使不愿为几位带路,只是由长老亲口吩咐今夜只请贵客单独前来,本使不敢违背长老命令。而且不瞒几位贵客,明日官军即将当街枭首我教教众,本使还要连夜去筹集准备营救之事,实在是抽不得身。几位是我教贵客,有恩无仇,难道还怕我教对几位贵客设下陷阱,横加伤害不成?”
    圣火使这番话说得还算恳切,凌非茗也不好再多坚持。她见凌非焉也不愿低头求人,心想,别说圣火使不肯带路,就是到时由长老不肯给冰冰花,那也是免不了要大战一场的。既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有凌非焉道法高深又有自己心思缜密,区区密道机关该是难不住她们。更何况人家还给了通过密道的口诀,无事便好,有事便凭本事逢凶化吉吧。
    于是凌非焉拱手道:“圣使言重了,非茗绝无此意。既然圣使赶着救命,我等便自行去见由长老了。”
    圣火使闻言,嘴角微扬,又向密道抬手示意道:“那几位便快入内吧,别让长老久等了。”
    凌非茗开头,南卿初一随后,凌非焉走在最后。带四人鱼贯走进密道,那圣火使便又拿出怀中铜牌,向转身看他的凌非焉言道:“祝几位顺利见到由长老,为免官军发现,本使便将这石门关闭了。”
    凌非焉心有不安,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石门逐渐关闭。
    石门关闭后,密道中便只剩下昏暗烛光,可须臾功夫那光芒竟也散得暗了。
    黑暗中,初一向凌非焉身边靠了靠。她并不是害怕,可能在未知的环境中向信任的人靠近只是一种本能。但凌非焉似乎感觉到身边的人是初一,便无声息的轻揽着她,又拍拍她的手臂,既像在确定她是否无碍,又像是安抚她不必担心。
    方才期待忽然成真,初一竟霎时不知所措,反而拘谨起来,一动不动的不知如何自处。
    凌非茗在青囊中摸出火折点亮微弱火光。她本想取下蜡烛后点燃也好拿着行走,怎料火折照在方才的光亮之处,才发现那里根本没有蜡烛。墙壁上只留下一道灰白的痕迹,彷如磷火残余。
    凌非茗无奈牢骚道:“好个劳什子的圣火使,就这么把我们丢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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