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汤沐笙走得不见踪影, 汤沐冉小心闭合书斋房门,来到内厅。但见初一平卧塌上,眉头略蹙,闭合的双眼时而可见眼球在微微转动。样子就像是在梦中着了魇,想睡不得, 想醒也不得。
    汤沐冉仔细端详着初一, 越看越与王妃相似。只是王妃面上常带愁容, 与这来时意气风发的道师完全不同。难怪她总觉得王妃沈珊珊对肖艆公主极尽宠溺,却又常在不经意间望着公主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想来眼前这年轻的女子便是王妃深埋的缘愁所在了。
    便是整个奈罗国,整个肖氏,整个汤家都装作这个背负着魔劫的孩子早已不复存在。但沈珊珊是她的母亲,对于这个夭折在茫茫沧海中的女儿, 她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哀思。
    可是, 能怎么办呢。若不是在幻境中看得真切,她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仙家名门的弟子上一世竟是乱过九霄天殿的群魔之首。若不是前世的过错, 又怎会注定了此生的悲剧。
    想到这里,汤沐冉忽然心头一震。她好像骤然明白了凌非焉恳求她务必助初一开解魔劫的用心。
    “原来你也是悟了前世因果, 倒是我被心结所扰狭隘了。”汤沐冉勾起嘴角, 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将目光由初一身上移向书房墙壁挂着的画轴,缓缓踱步在那白衣背影前站定, 心中多年未曾开解的谜局又深沉了许多。
    汤沐冉想不通, 她的心照幻境见过世人前后千年无数张面孔。便是初一这魔君转世的命环也逃不过她的洞悉, 为何独独看不进那人前尘里的一丝一毫呢。
    “非是九天,焉何不见……”汤沐冉轻声呢喃着,映着白衣身影的目光柔和得如同春水一般。
    她少有的忘了情绪忘了压抑,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想要去触碰那画中人的如黛青丝。却在最后的咫尺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像即将要碰触的是绝不可及的禁忌一样,汤沐冉的手指终于还是怔怔悬在了半空,思绪也远向了多年前紫麓山上与那人初见的凉爽秋天。
    “少祭师大人!”门外,小鬟略显急切的呼声惊醒了片刻出神的汤沐冉。
    汤沐冉很快恢复了理智,震惊道:“这么快?是大祭师回来了?!”
    话音尚还未落,加了禁咒的书房门依然被人由外向内轰然推开。汤沐冉一见那急匆匆踏进屋子里的中年男人,心中就不由得腾起阵阵烦乱。她可以淡看天下万事,漠然一切纷繁,却唯独不能对这个男人保持平静。
    “你们都退下。”男子挥了挥手,屏退自己的随从和给汤沐冉报信的小鬟,只留汤沐冉与他两人留在房中。
    只见那中年男人黑发长须,目光如炬。深深刻在脸颊上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极为严肃刻板又凛然而不可冒犯。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祭师法袍,法袍上布满五彩丝线绣出的奇异符号。更令人瞩目的是他手中那柄名唤“魔螺飞鸟”的沉香望海杖,硕大的深海夜明珠嵌在蔚蓝海螺中幽幽散着淡黄色的微光,五色神石与飞鸟长羽缤纷辉映,一看便是件神秘莫测的上古法器。上好落水沉香打制的杖身历经数代大祭师的把持已经变得十分光滑。
    这法杖是奈罗汤氏最高的荣耀,可汤沐冉却不喜欢魔螺飞鸟。一想到将来的某天自己终将要持起这柄法杖,穿上那负重千钧的祭师法袍,她的心便悲伤得几近苍白。
    在汤沐冉心中,夜明珠再贵重却不如永藏深山安宁,碧海魔螺再稀有亦不如常游深海畅快,飞鸟彩翎再锦绣也不如插在鸟儿身上随它远走高飞来得自在。她汤沐冉又何尝不是如此,纵然再有稀世神力通天道法,也宁愿自己只是个潇洒自由的女子。
    而那中年男子最讨厌的,便是汤沐冉明知自己集众望期许于一身却总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情。他先是环顾了一下书房,随后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汤沐冉,不悦问道:“光天化日下总在书房门上做禁咒,你在防些什么,可是防着老夫么?”
    汤沐冉眉头一沉,谨慎却又弦外有音的反问道:“我还有什么可防着大祭师大人的。”
    汤沐冉一口一个大祭师,毕恭毕敬的叫着大人,语气着实让身居位奈罗国大祭师高位的汤铭很不舒服。他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汤沐冉之间便生起了一层难以消除的隔阂。不是常常被他训斥的汤显、汤赫或者汤沐笙。是汤沐冉,是那个曾经天赋异禀又顺从听话,最让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汤沐冉。
    汤铭紧皱着眉头,习惯性的将魔螺飞鸟紧紧握着,将汤沐冉目光中混杂着抗争与妥协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这几年他们父女间的明里争吵、暗中较量似乎都是以他取胜告终。但他清楚的很,只要汤沐冉眼神里还有不甘,她便是从未打心底里对他认同。汤沐冉的遵从不过是屈服,她的淡然也不过是曾经的炽热追求在面对将死之哀。
    汤铭不希望这样,他何尝不愿最优秀的女儿拥有最快乐的人生。可惜,错就错在汤沐冉生在了奈罗汤家。幸运又是不幸,四个孩子里仅有她一人觉醒了先察之力。所以,汤沐冉的身上不仅承载着奈罗国从王室到百姓的厚望,更背负着汤氏一族的荣辱兴衰。汤铭只能这么做,哪怕女儿怨他恨他,也只能这么无情的逼迫她。为国也好为家也罢,唯独没有为汤沐冉和他自己。
    “不是防我?那老夫授与你的咒术便是这样无端随意用的?”汤铭又扫视了一周书房,忽向偏厅望去,捻着胡须问道:“下人来潮生宫禀报,说西岭来了个女道师求见。老夫算着该是渔歌安魂锁的主子到了。可老夫急急赶回府上,不见贵客在正厅等候,听说进了你的书房喝茶,不知她人现在何处啊?”
    “她……”汤沐冉顿了顿,心中十分为难。她早就知道汤铭叮嘱家丁在肖歬公主抵达汤府后便第一时间便去潮生宫禀报,也知道汤铭得知消息后将会怎么处理这位魔君转世的公主。但她却没想到这道师来时竟带着一封凌非焉的亲笔信,更没想到凌非焉会在信中向她有所请求。
    这份托付和信任正是汤沐冉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的诱惑,所以她才会急切的想赶在汤铭得到消息之前将初一投进心照幻境中。刚入门时几番试探初一的道法身手压迫初一的心理感受,无非是想看看这位肖歬公主到底有没有些真本事,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去承受心照幻境凶险。可惜又没有太多时间去解释,情急之下才使出了极为冒犯的杀招。
    但是汤铭说得很对,她的咒术再高也都是汤铭亲手教的。虽然这些年汤沐冉的咒术愈加精深,造诣早已在汤铭之上。可是只要施咒必会留下痕迹,她瞒得过别人却始终难逃汤铭的法眼。
    于是汤沐冉故作轻松,含糊言道:“说来也巧,沐笙在西岭修习时与那女道师颇有交情。听闻故人来访,大祭师又不在府上,沐笙……便与故人相约观海叙旧去了。”
    “呵,少跟老夫玩文字游戏。”汤铭眉毛一挑,冷哼道:“你妹妹是去跟故人叙旧没错,不过那故人不是西岭的故人,而是肖艆公主。至于你那空无一人的偏厅床上,老夫若是打一杖下去,怕是另外一位故人便要殒命在结界中了吧?”
    汤沐冉闻言,心知再难掩饰,低声道:“大祭师既已看破,我也不再隐瞒。天御宗的凌非一道师,或者说是奈罗国的肖歬公主的确正在偏厅结界之中。我已施术助她进入心照幻境,至于她能不能在幻境中觅得前尘魔劫今世所在,便要看她的造化了。”
    汤铭听了,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道:“汤沐冉,你素来自命清高,自诩不凡,与老夫明谋暗取时从不屑使用任何下作伎俩,唯一一次蹩脚的谎言便是昔日护着天御宗那女道师。老夫倒是好奇,你与肖歬公主素未蒙面,今天怎的为她又再破了例?”
    汤沐冉像是被汤铭说中了心事,不愿继续这话题。沉默片刻只与汤铭道:“心照幻境之法我是师承于大祭师,但论纯熟运用自觉更胜大祭师一筹。肖歬公主回归东海本就是为消除魔劫而来,大祭师不在府上,我已先行接手,就不劳烦大祭师操心了。大祭师公事繁忙,还是请回潮生宫吧。”
    “放肆!”汤铭听了汤沐冉的一席话,懒得再与汤沐冉周旋,怒气冲冲道:“肖歬公主是魔君转世,她的魔劫是跟天御大神结下的!她还是个六岁小童时,老夫就未能成功解了她的魔劫,还险些折了自己的性命!你!你哪来的自信敢解她的魔劫?!你就不怕……”
    汤铭正说着,偏厅的结界忽然泛起一阵震动。前尘凶险,灵魂脆弱,心照幻境中的人越是想要挣脱梦魇,铸阵人便越难维持幻境。现下这程度的动荡对于汤沐冉来说不算大事,但她深记得凌非焉信中的寥寥字句,依然未有丝毫怠慢,即刻凝神贯注提起些真气去稳定结界。
    汤铭看着汤沐冉手燃起的纯正金色真气,不由得摇头叹息。回想自己年少觉醒先察之力,苦心修炼到不惑之年,真气还不过是略微泛着金光的淡黄色,与长女汤沐冉相差实在甚远,至于父辈祖辈更是比自己还不及。
    而此刻专心维系着心照幻境结界的汤沐冉没有留意到汤铭眼中流露出的自豪和失望。就这样,汤铭越是觉得汤沐冉优异非凡,就愈加固执的认定自己为汤沐冉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现在他们父女之间的情谊因此有了裂痕,但总有一天,汤沐冉回望当初一定会理解他的苦心。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女儿与他越走越远?
    趁着汤沐冉稳定心照幻境的功夫,汤铭再次细细观察这间许久以来都不曾走进的熟悉又陌生的书房。
    汤沐冉幼年时,他还常常来此陪伴汤沐冉读书,教习汤沐冉咒法,给她讲他所知晓的岁月轮回中的点滴趣事。可不知从哪天起,当他从潮生宫返回府上再想来看看掌灯夜读的汤沐冉时,却发现汤沐冉已在书房门上布下了“闲人免进”的禁咒。
    这禁咒汤铭虽然轻松便能解开,但他却从来没有去解过。因为他知道,汤沐冉的心思根本不是想用这一解便破的禁咒将他阻在门外,而这是在向自己宣告。宣告她的独立,也宣告了他的不受欢迎。今天,倒是门上有了禁咒后他第一次强行闯进书房来。
    女儿房间里的陈设与早些年并无二致,就连幼时喜爱的那块莲花砚台也还是老样子老位置摆在案头上。汤铭的心狠狠沉了一下,这方砚是他送给汤沐冉的开蒙礼,如今女儿与他有了这般隔阂也并未将之遗弃,足见汤沐冉那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定是深藏着一颗深念旧情的心。
    可,一块旧砚尚且如此,何况是一个人。
    汤铭回过身,便赫然看见原本挂在墙壁上他亲笔写下的“潮生”二字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一幅画卷。无需细看,从这细腻的笔触便可断定此画正是汤沐冉亲笔绘成。
    画中人的装束汤铭也是认得,少时在天御宗的道友明崖、明陆跻身首徒之位时,着的便是这身袍冠。但见画中女子亦是天御宗首徒模样。其背影孤寂,身形清傲,周身青雾缭绕,月辉映衬,宛如流连云水之间,又似神游太虚之境。寻常人见了,只道满卷尽是道骨仙风。阅得深了,却读出一阵透骨的思慕衷情。
    “非是九天,焉何不见。非,焉……”在画卷最不起眼的地方,淡淡隐含着八个娟秀小字。汤铭眉头紧锁,读了一读即刻看出端倪,顿时怒火中烧。
    是了,就是这个名字!如果一定要为他们父女失和的不幸找个端源,那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让汤沐冉不惜说谎,不惜忤逆自己也要维护的女道师!对,就是那个时候!汤沐冉就是从天御宗修习归来之后才开始在房门上加起禁咒来!
    懊恼与震怒一并袭向脑海。汤铭一生雷厉风行,行事从不后悔。唯一让他悔不当初的便是那年亲自送汤沐冉去天御宗修习的决定。以汤沐冉的天资即使不学道法,也依然会成为前后五百年无出其右、注定名留青史的奈罗大祭师。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了她与那叫凌非焉的女道师相识的机遇。或者,两人若仅是相识也就罢了,可这不争气的女儿竟然,竟还……!!!
    所以,这画中画的什么人,那几行小字写的什么意,别人不懂,汤铭一看便知。他愤怒的抬起手,一股冲动便想将那画卷狠狠撕下,掼在地上踩个污烂。
    是啊,一去西岭春秋五载,汤沐冉是学了不少道法回来,却将懵懂初绽的心绪永远落在了紫麓山颠,再不曾归来。
    “大祭师大人。”汤沐冉淡然唤了一声。
    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量在汤铭夺到画轴前握住了他的手腕。汤铭将视线由画上转向汤沐冉,愈加愤怒。又是这样,又是这不温不火的态度,不屈服顺从也不再激烈对峙。自从向汤铭清晰表明了自己属意何人,又接受了汤铭强加而来的婚事,汤沐冉便不再抗争。她只是默默无声的用伤害自己和抑郁难欢来折磨汤铭的“好意”。
    你说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我好,可惜我并不觉得快乐幸福。
    汤铭深深记得大婚那日,汤沐冉朱红双唇间一字一句吐出的决别。她是在向活着的自己告别,也是在向死去的心告别。汤沐冉那时静如止水的目光与现在冷淡望看自己的眼神何其相似。
    汤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高举的手臂颓然落下。今天不是来与汤沐冉惹气的,他转身走向书房的偏厅,正在看似空空如也的床上游离心照幻境的女道师才是他今日闯进汤沐冉书房里的目的。
    汤铭斜斜扯起嘴角,复仇的快意混合着压抑的怒火疯狂席卷脑海。
    为什么总是天御宗的女道师让他汤氏陷入难为之境?
    这一定是沧海天意,终于让这前世重创汤氏仙元根基的魔头落在了汤氏后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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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
    (其实是没脸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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