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银眼夜魔已被铲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天御宗。在坎城深受其害的五宫弟子无不欢呼慨叹,尤其伤亡惨痛的涂明宫更是人心振奋,群情激昂。
    午后,非玉得明海道尊允许在望月居凌非墨门外摆起小小祭坛,一众涂明弟子皆来哀思凭吊。
    人群中, 一红衣高阶男弟子非晨向身旁同门赞叹道:“原来我还不服气非一师妹坐上咱们涂明宫的首徒之位, 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她竟能以一己之力除去银眼夜魔这个千年妖邪, 莫说她的功法道行远超你我,光是这份气魄也足以让人钦佩。”
    高阶女弟子非灵应道:“也不知当时战况有多惨烈, 我听说非一凌尊是天枢宫的非焉凌尊亲自去东海给接回来的。师尊在殿上说她染了邪气, 连照影居都没回,直接就给送到青灵峰上静养去了。可惜青灵峰是禁地,咱们也不得去探望探望非一凌尊的伤情。”
    另一青衣初阶男弟子非余则摇头道:“我看这事情肯定还有更多内情, 只是我等不得而知。”
    非晨询道:“师弟此话怎讲?”
    非余煞有介事道:“你们想啊,坎城一战天御宗好手尽出才勉强将银眼夜魔重伤, 到底还是让他跑走了。如此强大的千年邪魔纵使到了强弩之末, 也绝不是一个凌尊首徒就能单独斩杀的呀。况且非墨凌尊道法何等神妙,不过挨了银眼夜魔一掌业火就丢了性命。非一凌尊若真和银眼夜魔殊死搏斗, 又怎会只是沾染了些许邪气?”
    非灵闻言,惊讶得压低了声音,紧张道:“师弟, 你是想说非一凌尊已经……”
    非余不好言明, 看向不远处放着凌非墨灵牌的供桌, 抿着嘴巴无声摇头。
    “师兄多虑了。”一道冷冷的女声打断了非晨非余非灵三人的猜测。
    三人转过头来, 但见说话的人正是当初与初一一起来到天御宗的女弟子罗悦馨。
    非余瞥了一眼罗悦馨,反问道:“怎么,非馨师妹另有高见?”
    “高见不敢,据实而言罢了。”罗悦馨用阴冷无情的语气道:“昨日绎武宫值守山门的同门都看见凌非一与凌非焉双双而归。凌非一能骑马能走路能说话,哪像你们说的染了邪气大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了?”
    非灵听闻,神情舒缓许多,喜悦道:“非一凌尊若是无恙,那岂不是更好。”
    非余却并不服气,与罗悦馨争辩道:“安然无恙怎会送到青灵峰去?别以为你道听途说的消息就是事实。方才我与非然师兄一起去绎武宫问过,非奇师兄说他只见到个戴着纬帽的女子,还将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也没见到那女子的真颜,根本不能确定回来的人是不是非一凌尊。不过是非焉凌尊说是,师兄便相信她是。依我看这其中必另有隐情,所以才找个与非一凌尊相差无几的女子来假扮。非然师兄,你说是吧。”
    赵青然一直立身几位同门身旁沉默未言。非奇不知初一为何戴着纬帽,非余说纬帽之下另有他人,但赵青然不同,他对纬帽后面隐藏着的秘密一清二楚。在东海岸边,他亲眼所见初一右目化作金色魔瞳。所以他知道非余猜得对也不对,此事确有隐情,只不过这隐情不是涂明宫新任凌尊首徒的死讯,而是他们口中那以一人之力诛杀银眼夜魔的英雄早就沦入魔道,跟天御宗的同门人魔殊途了。
    然而赵青然不能让人知道他去了东海,所以便不能立刻向初一探问她与银眼夜魔的交战,也就无从得知银眼夜魔湮灭后他的鬼奴去向了何处。会消散?会转生?还是如银眼夜魔在坎城时所说那样,他死了,他的鬼奴便会化作孤魂野鬼,永世不宁,永无来生。
    每每想到此处,赵青然的心中便是一阵怆然剧痛。他一直坚信这次赴了银眼夜魔的约便可换回父母魂魄,将他们安放超度,不料却被初一阴差阳错坏了十数年来苦苦筹谋的全盘计划。若不是清晰知晓自己与初一道行上的差距,那日又有凌非焉在旁,他定会仗剑而上将那间接溃灭双亲鬼魂的罪人杀之后快。
    所以即便是亲眼看见了初一的金色魔瞳,更目睹了海岩下凌非焉与初一的痴缠亲吻,赵青然也只能将愤恨的怒火深沉压抑在灵魂的最深处,激烈炙烤着心底最阴暗处的疯狂念头。他想所有伤害他父母的人都去死。他要让一切阻挡在复仇路上的障碍都走向毁灭。
    待赵青然窃听到初一会与凌非焉同归天御宗后,便连夜快马先返宗门,再装作对一切全然无知的样子等着初一和凌非焉的归来。可惜明崖道尊的决策既在他预料之内又让他十分失望,他只得暗自思量有什么法子能巧妙的将藏在青灵峰上的魔物,以及她和凌非焉之间那些绝不可为外人道哉的密事给抖到明面上来。到时就是再怎么技不如人也无需亲自动手,自有“规矩”“道义”助他一臂之力。
    于是非余向他询问,赵青然便做出关切模样,故意道:“按说非焉凌尊不会以谎言欺瞒戍卫弟子,五位道尊更不会合谋诓骗整个天御宗。”
    “嘶……”非余对赵青然的临阵倒戈很是不满,假愠道:“师兄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也觉得青灵峰上有古怪嘛?”
    赵青然眉毛一挑,反道:“师弟,快收了你那天马行空的念头吧,难道宗主和列位道尊当真会欺骗我们不成?”
    “这么说,她没死……”罗悦馨闻言低声呢喃,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更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的脑海被强烈的恨意和巨大的矛盾疯狂冲击着。她多希望初一就此死在东海,她多希望昨日与凌非焉一同归来的是具冰冷的尸体。可她又不甘心初一如此轻松的丢了性命,那个毁了她的家园手上沾满她亲族鲜血的人,怎么可以干干脆脆死的在银眼夜魔的魔炎里。她只能死在她罗悦馨的剑下,她必须跪在罗村十几口亡魂的牌位前流尽鲜血赎罪而死。
    非晨非灵非余不会读懂罗悦馨脸上的复杂神色,却被赵青然一目了然的看在眼中。赵青然微微扬起嘴角,想赢下一盘艰难棋局,便要利用好每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看来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进一趟青灵峰了。
    转眼凌非焉由东海归来已经一月过半,这期间忙于夜幽石净化之事只去了青灵峰三四次,每次又只停留片刻便离去,着实让初一思念得紧。山中岁月清静悠长,初一闲来无事便品读凌非焉带来的书籍,或在桂树下修习持明之术以固清正根基。如此这般静修下来,虽说入魔之途绝无归路,但初一在溪水中映照自己的容颜时,总觉自己那只金瞳渐渐变得深暗,好像染了些褐色呢。
    这一日,初一正在青石上行功,忽觉山中凉风习习越加阴冷,举目望去天空已是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初一起身向山下来路望了望,那羊肠小路久无人至,都快被春夏之交极速疯涨的野草给埋没了。
    初一既失落又淡然,抖抖衣衫推门入了小竹屋内。落座在桌案前,她随手拾起本尚未及看的书籍开卷研读。恰逢天色晦暗冷风吟鸣催人困倦,阅了没几页便起了昏昏欲睡之意。迷蒙中忽闻有人轻扣门扉之声,初一心中一颤骤然醒来,听得门外果然有人敲门,不由心中大喜,来者必是心心念念的那位。
    “非焉凌尊!”初一唤了一声快步上前拉开房门。
    但见门外凌非焉容姿清丽,神色嫣然,雪白衣袂于微风中缓缓飘摆,实在净雅动人,仿佛这昏沉的天色也因凌非焉的出现而亮丽起来。
    初一更是悸动,将许久未见的凌非焉拥在怀里,想埋冤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探望,却又因天色将雨凌非焉却意外出现而喜悦万分,埋怨的话自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凌非焉见初一她满腹委屈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十分有趣,便打趣道:“近日夜幽石净化之事正在紧要时刻,迟了多日未能山上,没饿坏你吧。”
    初一赖在凌非焉身上不肯松手,假愠道:“饿,怎么不饿。不信凌尊抱抱我,看我是不是清瘦了许多。”
    “就知道你要喊饿。”凌非焉才不上当,提了提手中食盒道:“今晨南卿姑娘与非云师姐自幽北归来,带了许多北地特产,我专门带上山来给你尝尝。”
    “她们回来了?”初一闻听这个消息,松开凌非焉将她拉进屋子按在椅上,期待道:“可将冰冰灵送回家了?非云师姐的身子还吃得消吗?南卿姑娘又如何了?”
    凌非焉撇嘴道:“特产都带回来了,南卿姑娘与非云师姐自是将冰冰灵一切安排妥当。而且……”
    “而且什么?”初一久居山中无聊的很,眼下有如此新鲜的消息,她怎会轻易放过,恨不得把南卿与非云的整个行程的所见所闻细枝末节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凌非焉轻笑道:“原本我们都担心非云师姐身子虚弱,经不起路途遥远北地苦寒。谁知她此番归来不但未有不适,还强健了不少,连咳嗽都比往昔少了许多。”
    “强健了?哈哈哈哈哈。”初一闻言连连大笑,道:“我倒很想看看强健了的非云师姐是如何模样。”
    凌非焉认真道:“非云师姐说北地有许多滋补之物,恰与她的陈年旧疾十分对症。安顿好冰冰灵后她一路寻访一路采药一路制药一路吃药,不知不觉身子就硬朗起来了。”
    初一继续笑道:“依我看,这药是小半功劳。大半都是非云师姐平日只囚在青遥台上很少走动,此番出去锻炼了筋骨,气血通畅又得了对症之药,身体自然大势好转。”
    “我想也是。”凌非焉点头赞同,又道:“非云师姐千里迢迢背了许多药材回来,还带了不少药苗说要种到大云峰下的百芳海去呢。”
    初一一听警惕道:“凌尊提来的食盒里别是什么药材吧?”
    “那倒不是。”凌非焉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这是榛果,这是松子,这些是山蘑菇。”
    初一瞪大眼睛,笑道:“榛果松子还好,山蘑菇……我该怎么吃呢?”
    凌非焉拿起一只晒干的蘑菇,认真思虑道:“这蘑菇非云师姐吃过,对它赞不绝口。说是用水清煲便有阵阵松香,十分宜人。”
    初一想约凌非焉多来山上瞧看,笑呵呵向凌非焉道:“不如明日我去山溪里取些清水把这些山菇炖成鲜汤,凌尊结束明日净化之事,便来品尝?”
    凌非焉看破初一心思,故意道:“这蘑菇师姐带回许多,我上山时膳堂的锅里正烹着呢,想来今夜五宫弟子皆可尝鲜,我又何必等到明天来吃你的清水煮蘑菇。”
    初一尴尬道:“凌尊此言差矣。膳堂烹饪取的是寒潭死水,又凉又寒。我在这青灵峰住得久了,才知那山溪活水清甜可口,煮出来的蘑菇必定另有风味,膳堂里的大锅饭绝对不及它半分鲜美。”
    凌非焉无奈的笑笑,也不接初一话茬,兀自起身道:“天色渐晚,我该回去了。”
    初一不舍凌非焉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追到门边,故意道:“凌尊不会是急着赶回去喝那膳堂蘑菇汤?”
    “我可不是贪口舌之欲的人。”凌非焉嗔笑道:“来时便说这些日净化夜幽石之事到了紧要关头,我得赶回天枢宫去应备明日净化之功。”
    凌非焉一边说着一边拉开竹屋房门,却见屋外不知何时已是细雨蒙蒙,冉起轻雾。
    初一见了,挽住凌非焉的手臂愉快道:“下雨了,凌尊不妨多留片刻,等雨停了再走吧。”
    凌非焉犹豫道:“乌云阴沉,又是方雨,只会越下越大。我该趁着此时快步回去才是。”
    初一将凌非焉往屋内拉了拉又道:“山雨阵阵,时下时停,凌尊就多等等嘛。再说,净化夜幽石到了关键时刻,凌尊若执意要走淋雨着凉生了病,那可就要耽误净化大事了。”
    凌非焉何尝不知初一心思,说了许多无非就是想与她多相处片刻。其实凌非焉自己也有此意,不然何至于得了那榛果松蘑便即刻提上山来。于是她半推半就的跟着初一回道屋内,坐在桌边随手操起初一尚未看完的书翻了起来。
    初一见凌非焉愿意驻留,心满意足的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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