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远捧上一个匣子,内侍打开查看,眼睛都直了。
    “这个,裴将军你自己拿着吧!”
    裴清远跟着内侍,走在汉白玉铺就的甬路。
    夜色中的皇宫,高高耸起的屋檐飞脊,肃穆威严。
    “裴将军,请进!”内侍将裴清远带到一个月亮门门口,驻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清远迈步走进了月亮门。
    门中是一条竹道,两旁修竹茂密,凉风习习。
    裴清远沿着蜿蜒的竹路一直向前,他忽然便觉得这两旁的竹子就仿佛幽州城外,绿城山上的那一片竹林。
    所有的往事沿着这些一根根竹子扑面而来,他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了时间的洪流之中,踏在了他的心口上,让他疼痛难耐。
    终于走到了竹林的尽头,一块巨石下,他熟悉的那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她穿着白衣,黑发披散在肩上。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就像拂在了他的心尖。
    “裴清远拜见长公主殿下。”
    季敏转过身,看着面前的裴清远,这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视为兄长的人,也是她最恨、最对不起的一个人。
    “裴清远,今天晚上的事情谢谢你,只是这本奏章是怎么回事?”季敏行事磊落,该谢的,她还是要谢,该问的,她是一定要问。
    奏章里并不是什么漠北王求亲的手书,而是整个漠北的军事、地理的详细手本。
    有了这本手本,大梁军队若攻打漠北是事半功倍。
    “这是,臣的投名状。”
    “投名状?你想要离开漠北!?”他竟然想回来。
    “是,臣想回家,臣的家在大梁幽州!”裴清远声音仓皇悲切。
    “你想回家?”季敏的声音蓦地提高,“可是你回的去吗?”
    “是,臣自知罪恶深重,无脸见幽州父老,只是请殿下给臣一个机会,将它送回幽州!”有泪从裴清远眼中滴落。
    裴清远举起手中的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颗蜡封的人头。
    “这是鲁王的人头,臣把它砍下来了!”
    他真的杀了鲁王,真的像当年他说的那样,报仇赎罪了。
    只是那些死了的人却不能因此而复生,那些原来童真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裴清源捧着匣子,觉得自已都快要站不住的时候,他听见季敏淡淡的声音。
    “你派你的人把人头送回幽州吧!”
    裴清远心中一阵狂喜,他就知道季敏外表看似男儿行事,但其实她的内心是最为柔软的。
    那她是不是原谅了他呢?
    可裴清远抬头就见季敏已经沿着竹道而去,他看着季敏的身影就要消失竹道上,终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敏!”
    季敏的脚步微微一顿。
    裴清远了解季敏性子,季敏何尝不了解他。
    裴清远做事一向缜密,今日他带了奏章和人头来参加宴会,是因为他知道除了今晚,他没有任何机会再见到皇帝和她的。
    他在北荻颉安利求亲时,能够急智的想出同样的法子搅了局,又献上奏章表了忠心。
    他做了这一切,她出来见了他,他的心思达成了。
    ……她允许他回来了。
    因为她明白,他唯一做错的就是当年的那一件事。
    若没有当年的事情,他不会离开韩家,现在的他也许就是大梁的兵马大元帅了。
    裴清远看着季敏并没有回头,他听见她说:“你好自为之吧。”
    她让他好自为之,可是他该如何好自为之呢?
    她把他带到这竹林中,就是要提醒他不要忘记幽州城破的事情。
    可是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和她每一件事情都融入了他的血液中。
    在这如旧地的竹林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
    裴清远父亲活着的时候,韩家与裴家的关系一直十分亲密,两家在幽州城的府邸也是挨着,只隔了一道墙,其实就像一家人一般。
    裴清远与比季敏大三岁,他从小性格沉稳,而那时候季敏年纪还小,他其实是与韩家如今的皇太子相处更多一些 。
    本来他的家很美好,父母恩爱,虽然只有他一个孩子,父亲也从来没想过要去纳妾。
    但在他八岁的那年,父亲战死沙场,他还记得韩伯父带着父亲的棺椁回来时,那一天,幽州城下着大雪,母亲哭晕在父亲的灵前
    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与残酷。
    母亲辗转病榻两个月,便追随父亲而去了。
    又是在一个大雪天,他送走了母亲,那一天韩伯父拉着他的手说:你以后就是我们韩家的儿子了!
    韩伯父说到做到,韩家人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可是他在心底的最深处总觉得,这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没了。
    他那时常常在夜里睡不着,便偷偷的到外面去晃悠,想着父母的魂魄会不会趁着夜色来找他,来看他。
    他记得那一晚是九月十五,月亮像个大金盘一样挂在夜空中,二更天,他漫无目的的走到了韩府的后花园中。
    忽然他感觉头顶上落了一个小硬物,他拿手一摸却没有摸到。
    他便继续去晃悠,忽然又有一硬物打在了他的额头,他也是练了几年功夫的,手疾眼快一下子接住了,一看竟是竟是一颗大枣儿。
    他便抬头向园中的枣树看去,就见那绿绿的树叶中间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张粉白的小脸儿冲着他甜甜的笑。
    ……季敏,她大晚上的不睡觉,怎么跑到树上去了,她屋里伺候的那些人都哪去了?
    “你赶快下来。”九岁的裴清远叫了一下。
    六岁的季敏伸出手指冲他嘘了一声,:“小声点!”
    裴清远就看小季敏像猴子似的从树上呲溜一下就跳了下来。
    “嗯,给你吃。”小季敏走到他面前,张开右手,手心里放着两颗大红枣。
    “你一大晚上不睡觉,就是为了来吃红枣。”
    裴清远是知道季敏是淘气的。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淘气的事,这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是毫无规矩,无法无天的事。
    “你不是也没睡觉吗?还说我!”小季敏理直气壮,她不就是爬个树,吃个枣嘛。
    裴清远就见小季敏忽然把头凑到他脸前,看着他的眼睛:“清远哥,你不睡觉,是不是想你娘和你爹了?”
    裴清远不想和她说这些事情。
    季敏却开口道:“我也想我娘和哥哥了。”
    裴清远知道季敏的母亲和哥哥回京城做人质,季敏和他们三年没见面了。
    季敏忽然拉住裴清远的手:“清远哥,你不要难过。
    我爹说了,我娘虽然没有和我在一起,但亲人们都是血脉相通的,你想她的时候,她也正在想你。
    我爹还说了,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会在天上看着地上他们的亲人。
    你爹娘对你那么好,那般爱你,他们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的,想着你,陪着你呢。”
    裴清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真的吗?”
    季敏认真的点了点头:“是真的,你看!”
    她指着漫天的星星:“你觉得哪两颗星星是你爹娘?”
    裴清远看着季敏的亮晶晶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的爹娘那么恩爱,一定是靠的最紧的两颗星星。
    那一晚小季敏陪着他看了一夜的星星。
    那一晚他哭的像个泪人。
    从那以后,他晚上便能睡得着觉了,也是从那以后季敏成了他身边和心中最亲近的人。
    时光悠悠,等到裴清远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韩伯父和他说,想让他与季敏订亲,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他当然愿意了。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留在韩家,季敏也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季敏竟是不愿意的。
    裴清远便找到季敏,红着脸,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难道他不对她还不够好吗?
    季敏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我一直把你当着哥哥呀,哪有哥哥娶妹妹的。”
    他只当她情窦还未开。
    便哄她:“我又不是你的亲哥哥,你看,现在你周围还有哪个人比我对你更好,我们两个先订亲,等你找到对你更好的人,我们俩再分开好不好?”
    季敏果然答应了!
    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季敏哪里有机会碰到比他对她更好的人。
    直到季敏十六那年,春天,韩伯父派季敏去江东打探军情。
    季敏一走半年多,他几乎每一天都在想她。
    开始时她还给他写信,可是两个月后,她便没了任何只言片语。
    他盼啊盼的,总算把她从江东盼回来了。
    只是她回来那天,他去周边的县城劳军去了。
    等他两天后回到韩府,便直接去了她的院子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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