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你家吃下的第九条鱼了,”周未走出电梯还在揉肚子,“阿姨说吃足九条就能鱼跃龙门化身为龙,万一我不小心发挥太好考到丹旸的状元会怎样?”
    他似笑非笑地蹙起眉,真像在为比天塌地陷还没可能的事情犯着难。
    蒋孝期帮他推开单元门:“会拿到不低于五位数的奖金和若干名校招生办递来的橄榄枝,有人花重金买你的复习笔记,算了这个你没有……还有各种各样的媒体跑来采访你,奇奇怪怪的产品商请你代言……”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周未在廊灯下狐疑地看着蒋孝期,继而摸出手机搜了下五年前碧潭市的高考状元,“雾草!七哥牛逼!”
    周未追着他跑下台阶:“那你当年吃九条鱼了吗?鳜鱼还是江团?红烧还是清蒸?”
    那群见两人热热闹闹走过来,赶忙将啃了大半的奇彩旋一口咬进嘴里,抿唇弯腰拉开车门。
    “两面针?冷热酸甜想吃就吃!”周未不无艳羡地瞥了眼那群捏在指缝间还没来得及丢掉的冰棒棍,头一低钻进车里。
    那群冰得腮帮子发麻,赶紧将罪证投进垃圾桶,他知道周未即便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也很少吃冷饮,蒋孝期怕他胃疼近来更是看得紧。
    周未倒不是非吃不可,但看见别人吃自己不能,难免生出小孩儿样的嫉妒心理,眼馋。
    蒋孝期敲下侧窗,丢了只迷你的dq给周未:“慢点吃,不许喝酒。”想了想声音又松了松:“少喝酒,烟也是,晚点儿我去接你。”
    裴钦从外景地回来,恶人谷约在lr。马上考试了,复习节奏没有之前那么紧张,转入到保持状态、查缺补漏和放松情绪上,蒋孝期觉得让周未出去玩玩也无不可。
    “盯紧他。”蒋孝期对那群说。那群用力点头,唇缝里冒凉气儿。
    周未翻看乒乓球大小的一颗冰淇淋,探头问:“小叔你不一起去玩?不担心你家那帮熊孩子合伙儿欺负我?”
    “谁敢?”蒋孝期叩了叩车顶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轻点嘚瑟,别作大妖。”
    这半年周未都没太见裴钦,他整日跟组往外头跑,晒得皮肤麦金,掩住多年病气的苍白,人依然瘦,但好像更结实了些。
    周未第一眼看见他竟然生出几分陌生感来,就像两只挂在树上青涩的果子,他依然绿皮白瓤酸得倒牙,裴钦却催了肥似的迅速熟透,溢出果香。
    来得人多,喻成都订的包厢,投屏上滚着大厅里的表演,金属感的灯光打在人身上魅影纷纷。
    周未穿了件吸光的黑衬衫,只有暗纹织埋的浅金丝线偶尔映出细碎淡芒,他进门时,裴钦正背对着和沙发上的人聊天,长过肩的头发在脑后松松绑成一缕,手舞足蹈地跟人边比划边讲十分投入。
    喻成都倚在旁边抽烟,傻了吧唧地盯着裴钦侧脸一转不转地看,抬手间尾戒晃出钻石的星芒。
    周未走到裴钦身后,双手插袋等他发现自己。
    果然,裴钦仿佛有感应似的僵住动作,回身,双眼里盛着光,咧嘴冲他笑:“傻哔——”
    周未也笑起来:“你他妈居然又长高了!”
    裴钦故意凑近,用鼻尖比他额头,然后拉着他到一旁去翻行李箱,各国文字内容不详的小吃堆了一地:“都是给你的!”
    “傻哔,”周未觉得,他认识的那个裴钦又回来了,藏了另一半自己不熟悉的模样。
    熟悉的这半吆五喝六地叫人榨雪梨汁送玫瑰饼、献宝似的给周未塞他满世界搜罗到的好烟,不熟悉的那半跟喻成都拉新片投资、挖对家流量小生转签非一,这屋里半数的生面孔都是冲着裴二少才来的。
    但周未始终不是他的别人,周未来了,所有人都要靠边站。裴钦在最里面的沙发跟周未并肩说话,周未扯他金灿灿的小辫儿,他怯怯捏周未脸蛋。
    “怎么瘦了?蒋小叔养不好你还是我来养吧,下半年尽量不出去了,考完试你想去哪儿玩?跟我的组去巴哈马好不好,带你去大蓝洞深潜?”
    “还说不出去?”周未拆穿他,在花花绿绿的烟里扒捡出一支点着,“深潜,你心脏不要了?还是你坐岸上,拿根绳子钓我。”
    “咳咳咳,”裴钦给烟雾呛得咳嗽起来,t恤里胸口震颤显出本来的单薄。他一脸灰心,酸道:“对,我不像咳咳,不像蒋小叔那样能,咳咳,下海捞你……这什么烟?咳咳咳,快别抽了!”
    周未也觉得味道不好,辣得喉咙疼,掐掉扔了,给裴钦倒柠檬水。“你这么跑来跑去吃得消?大家不是说好了一块儿做咸鱼的——”
    裴钦灌下一大杯水:“做咸鱼你会把自己熬成这样?快成鱼干了,啧啧,惹我心疼,瞎几把考考得了,咱们这帮人里有几个靠学历混的!”
    “不单因为考试,乱事一堆,烦。”周未骨头发软,脊背不自觉滑下去找依靠歇着。
    裴钦把腿放平等他来枕,见他又向上拱了拱勉强把自己竖起来,眼眸一暗,捞了几只靠垫塞在他身侧。
    “累了就回去睡觉,今天跟过来几个圈里朋友随便聊聊,你不耐烦我改天单独带你出来散心。”
    周未哼哼几声,被宥莱和左列喊着联网吃鸡,屏幕里背着恶魔翅膀的长腿萝莉像醉了酒般左右横晃,一个不稳栽下屋顶被收了人头。
    至于他在烦什么,裴钦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到底没问出口。
    他有他的山,他有他的河,周未背过山的人不是他,他也不是那个渡得了周未的人。
    “贺端被雪藏了,你干的?”周未随口一问。
    裴钦认得爽快:“谁欺负你都得死。”
    周未哼笑出声:“说反了吧,外面一致在传我绿了他还打了他,他简直比秦香莲还苦,比杜十娘还冤,比孟姜女还惨,跟着就要传我封杀他了。”
    “让他接着炒,工作室里的人都跑光了,我保证他合同到期之后连乡村大舞台都爬不上去!”
    周未手一抖,萝莉落地成盒,宥莱隔着半间屋子跳脚喷他。他斜睨裴钦一眼:“小哥哥这么狠呢?”
    “再叫一声,”裴钦勾他下巴,“你没哥,我没弟,咱俩正好互补一下,今后我罩着你。”
    周未扭脸躲他:“我信了你的邪!裴小兔,这屋里有大灰狼等着吃你呢。”
    裴钦下意识往喻成都那边看了一眼。喻成都叼着烟,岔开两腿坐沙发上正挨个儿翻看冰桶里的洋酒,挑来选去都不称心的模样。
    玩到半夜人都倦了,周未几乎睁不开眼。宥莱蹦跶在沙发上,非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扯都扯不下来。
    周未歪在靠垫里给蒋孝期发信息:【你什么时候来?快走两步能赶上真心话环节哞哈哈】
    蒋孝期:【你想听什么?】
    蒋孝期:【这边结束就过去,最多一小时。】
    周未:【想听“等考完试的”后面半句。】
    那边蒋孝期沉默,状态提示里连个正在输入也没有。
    周未:【那别跑了,你忙完早点回家睡觉。】
    周未:【我还没玩够。】
    蒋孝期:【我什么时候到,你什么时候够,等着。】
    罗盘的指针对准周未,宥莱蹦着要替他选:“真心话,末末,快说你在跟谁聊微信!撒谎死裴钦!”
    喻成都一脚把他从沙发上踹下去。
    周未抓过大冒险的签筒哗啦哗啦摇,偏不让宥莱得意。
    一根木签甩出来,上面写着:亲吻离你最近的人。
    周未:“!!!”
    裴钦:“!!!!”
    喻成都:“!!!!!”
    包厢门被推开,周未觉得这会儿不管谁来都像天使下凡,倘若碰巧是蒋小叔进了门咣叽贴着他身边坐下等他亲,那他刚刚喝进去的肯定不是酒,而是醇正杰克苏牌狗血。
    他把木签往签筒里一塞,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先进门的是个鲜肉打扮的油腻男,某金牌大导,越骂越火黑红体质那种,后面跟着的周未就更认识了,是他们刚嚼过的曹操——贺端。
    贺端比前面人至少高出一脑袋,但这会儿佝偻八相,看着反而比油腻导演还抽挫,夹着尾巴似的往里蹭,眼神往人堆里找着。
    油腻导演看着是要做和事佬,侧身往裴钦这边比了一下,唤小狗似的:“咴!裴总时间宝贵,你这凑巧赶上了就过来敬杯酒认个错,他底下你这样的成百上千,一个个都由着小性儿哪还了得?!裴总对你们够纵容的了,别不知好歹。”
    贺端垂着脑袋跟进来,活像落水之后又给踩过一百脚,站到裴钦面前,突然淌泥似的噗通往地下一跪。
    满屋子人都惊呆了,周未觉得这人烂是够烂,贱也够贱,但他今天真真是要帮自己蒙混过关了。
    “裴总,我错了,对不起。”贺端的脑袋像是被人狠狠往胸口摁着,声音念台词似的真诚,“您再给我个机会,我今后好好拍戏,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跟非一还有五年约,我当牛做马……”
    啊,这颗小白菜!周未心想,一个人拆了骨头,真是连烂泥也不如。
    然后就听贺端跟着说:“周少,我错了,我自不量力,您高抬贵手。”这回是咬着槽牙字字泣血的真屈辱,饮下夺妻之恨。
    周未并不想要他什么道歉,即使道歉也该是对黄栀子,他恶心得往后躲,连脚都收到沙发上。
    贺端隐忍地抽噎着,竟然哭了!周未脊背上蹿起凉风,鸡皮疙瘩纷纷自爆,妈的,他宁可亲喻成都一口也不想见到这个垃圾!
    裴钦沉着脸:“有事回公司说,滚!”他气起来,唇色的紫明显加深,有种妖异的冷厉。
    油腻导演两颊垂着的肉刚往上一提,“滚!”喻成都一嗓子,屋里大半人都吓了个哆嗦,这人再不敢说什么。
    “刚到哪儿了?再来,再来!”宥莱当那两人不存在,重新招呼大家继续玩。
    贺端慢动作似的站起身,没人理他,他起到一半踉跄着磕在台几上,撞翻了周未刚摇过的签筒,又慢动作似的捡起来放好,这才佝偻着退身出去。
    左列晃了一圈给所有人倒上酒:“压压惊压压惊,特么的癞蛤'蟆一样恶心人!”
    昏暗中,没人留意到一只杯底有个米粒大小的白点,正汩汩冒着气泡迅速溶解在金黄的酒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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