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睡一会儿么?还要两个多小时。”蒋孝期把外套脱周未怀里。
    周未抖开衣服反罩在身上,把胳膊从袖管伸出去抱着手机敲字给展翔:【我在外地,正回程,随时联络。钱不够告诉我。】
    他等了一会儿没见回信,转账也没被收款,猜想那边可能正忙翻天,各种签字、检查、等消息、情绪崩乱……
    周未的感觉有些木,的确没有很多担忧难过,毕竟他爸这两年跟他说过的话几巴掌就能数完,还没有见面时两人抽的烟多。
    但身体和精神都不好受,也许是猝不及防被惊醒的生理反抗,他感觉胃有点疼,也有些想吐。
    周未闭上眼睛,鼻尖蹭在蒋孝期外套的挺括衣领上,是非常熟悉好闻的味道,阳光晒着橘皮的甘柠香。
    他刚刚情急之下,好像喊了他“七哥”。
    周未睁开眼偷看专心开车的蒋孝期,似乎对方没发现什么异样,忙乱中谁会留意一句称呼呢。
    手机嗡嘤一震,展翔回复:【医生让做好心理准备……哥你多久能到?让爸再见一面。】
    蒋孝期匆忙瞥了周未一眼,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周未握紧手机,面色平静,一语不发。他不能催蒋孝期更快些,已经一路在最高限速上定速巡航了。
    而且,他有些抗拒这种“最后一面”,大家生时不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临死见面又有什么必要呢?再给对方黄泉路上添些堵吗?
    形容不出内心的感受,周未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剧中角色,情感用白纸黑字拼凑出来,他演技蹩脚,却也被剧情烘托出三分真实的悲伤寞落。
    这就要跟自己的生父道别了,他明明才认识他没多久……
    蒋孝期进服务区加油,让周未呆在车里别动,飞快从便利店买了灌装咖啡和咸味面包,盒装牛奶用开水匆匆烫过,利乐包湿漉漉的。
    “感觉饿了再吃,不然会吐。”他自己灌冷咖啡提神。
    真了解他!
    凌晨四点,窗外的旷野还是一片漆黑,车灯长光铺展在单调的灰白路面上,像永无尽头。
    周未睡不着,眼看远处天空缓缓撑开一道浅白的裂隙,像睡兽懵醒抬起的眼皮,晨光很快水彩般渲染开来,淌出血色,高处灰蓝色的云像要滴下来,地上参差的黑影目送天空渐渐高远。
    田野树木变成高楼广厦,收费站的etc通道一过,他们已经回到丹旸。
    展翔发来第二条消息:【04:47】
    蒋孝期抢了一个黄灯,周未抬手按住他扶着方向盘的右手:“不急,已经迟到了。”
    他声音平静,看不出情绪,蒋孝期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像冰。
    转过医院的走廊,蒋孝期轻拉了周未:“等下。”
    他把周未黑色软壳衣的立领拉上去,挡住里面的绛红色卫衣。
    “你先回去。”周未明白他的意思,很多地方讲究这些,身上穿着红色奔丧是种大不敬,他又要落人口实。
    蒋孝期陪他继续走:“不想再当渣男了。”
    停放的房间循着哭声就能找到,展翔从窗口看到他们走出来,两眼涨红:“在给爸换衣服,等下向老家送消息……你要不要……”
    周未向后退,靠着墙壁站定,垂下眼睫,是不打算进去的意思。
    周回和展盏都在里面,陈母哭得浑身瘫软倚在她的小金身上,展盏仔细擦着陈父的脸,不时抬手抹鼻涕眼泪。
    “你先去忙,我陪他。”蒋孝期对展翔说。
    展翔点点头转身,瞥见走廊尽头一个人,微微怔愣。
    周耒来了,身后跟着一身黑衣的女助理,女助理踩着高跟鞋,怕敲出声响破坏肃穆于是掂着脚小碎步跟过来,手里还提着个大袋子。
    这助理倒是最像送葬的打扮,见了人谦恭点头,哭笑都不是,脸色有些僵硬。
    “节哀,”周耒走近周未,话是对着展翔说的,“家里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他把一个白封递给展翔,展翔摆手不肯拿,周耒蹙眉瞪他,展翔只好接了。
    展翔进去,跟周回一块儿把陈母搀扶出来,坐在门口的靠椅上。
    陈母哭得近乎晕厥,大放哀声,一浪浪回荡在凌晨空旷的走廊里,像绝望的浪拍击岩壁。
    女助理很有眼色地走过去,蹲下来帮老人擦眼泪,声音温温软软地劝慰着,陈母抓着女助理的手,像拉救命稻草。
    展翔走到一边给亲戚打电话报丧讯,展盏抱臂蹲在门边,脸上干着纵横的泪痕。
    周回看见周耒显出意外,还是走过来。蒋孝期始终站在周未身边,四个人凑在一处。
    周回满脸疲色,对周耒多少忌惮些,只凉薄地瞥了周未一眼,忍住没找他麻烦。他问周耒:“爷爷让你来?”
    “不是,我自费。”周耒目光转向低声讲电话的展翔,又看向周未:“哥,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这么称呼,周回脸上挂不住,冷嗤一声:“千呼万唤才睡到自然醒过来,又有人专程送早餐,真好命!”
    周耒刚要发作,周未轻轻嘘了声:“不要吵——”
    他抬手,将右耳上的耳机勾下来揣进口袋,拒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周回气得一甩袖子走开了。
    女助理想起什么,从拎来的袋子里拿出包好的早点,看了一圈,跑去递给陈展盏。陈展盏也不客气,松开纸袋开始大口嚼。
    女助理又拿了杯甜粥送到陈母面前,陈母抽噎着摇头,女助理就用小勺一点一点帮她喂到嘴边。陈母不擅拒绝好意,慢慢吃了大半杯。
    周耒对展翔说:“我帮你们找个好点儿的殡仪公司,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有人指导流程。墓地买了么?他们都有服务,你看着选,钱不用担心……我哥的事也是我的事。”
    展翔摇摇头,看向陈母:“爸要葬回老家的祖坟,不用麻烦,谢谢你。”
    陈母抬起浑黄泪眼,好像刚看清来人,连忙站起身:“小金他弟弟,让你们费心了……老头子要回家的,落叶归根……他二叔家的表侄就帮人筹办这些,有自家人就不用外人了……宝宝都通知了么?”
    展翔点头:“表哥说家里他负责准备,停灵的话要先把爸送去那边的殡仪馆,两边交接,我问过了,车一会儿过来。”
    这是还要回橙溪,蒋孝期看了眼周未:“我陪你。”周未重新戴上耳机。
    展盏吃完两份培根蛋饼,自己拿了豆奶喝:“等回去了有得折腾,你们都不吃点儿?到时候想吃可没空吃啊!”
    展翔面露为难,偷偷看周未的脸色。
    陈母被女助理搀扶着走过来,对周未说:“孩子,你是老陈家的长子,咱们自家人怎么都好说,等回去了……你给你爸长点儿脸,他这辈子都要面儿……”
    “我哥不懂那些规矩,要不,我来吧。”展翔扶着陈母,“我也是儿子,左右都一样。”
    陈母央求地拉住周未手腕:“你是长子,你得给你爸这个脸,他这辈子最后一次——”
    “好,”周未抬起眼眸,“我按你们说的做。”他把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陈母又哭开了,像哀哀戚戚的乞求,也像谴责。
    周耒困惑地左右看看,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
    蒋孝期看着周未,有种不好的预感,碧潭乡下的丧礼也有流程很折腾人,是丧事从简、文明殡葬的人们没听没见过的,长子长孙首当其冲。
    他们大半夜驱车从橙溪赶回来,没两个小时又要返回橙溪治丧。
    蒋孝期从周耒助理那儿拿了杯黑咖啡灌下肚,执意要周未坐他的车回去:“我能让你舒服一点儿,听话。”
    他帮周未调好座椅,开了低裆加热,盖上外套:“现在开始,闭上眼睛数绵羊。”然后摘掉了他的耳机。
    周耒蹭过去问展翔要不要坐他的车,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正后悔,展翔忙冲他摆手,说你的车太好了我坐着会晕,真的,只有公交车和拖拉机我不会晕车。
    展翔把那袋早餐塞给他:“其实你不用去的,今天商院两节经济法学大课都要点名,副院长的课你也敢翘,平时分不要了?”
    “没关系,学分而已,商院教工餐厅还是我家捐的呢!民以食为天,”周耒又将早餐袋塞回给展翔,“你和你妈妈多吃一点,后面应该挺辛苦的,我的人能帮忙跑跑腿,你别客气。”
    运送遗体的殡葬车开路,展盏和展翔陪陈母随车,周回开他自己的海湾蓝宝马m8,周耒开黑色马萨拉蒂gt,最后跟着蒋孝期的白色r8。
    周未这种身体不太好的人精力也有限,给他摆出舒服的姿势,加上寂静之下的行驶晃动,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昨晚周未还说今天要带他来大梨树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真的来了。
    村里沾亲带故的实在太多,陈家那场换子风波又传奇一般人尽皆知,都当他们在丹旸攀上了皇亲国戚,风光无限,来村口迎接的队伍拖拉着排出几百米,全是看热闹的。
    周未被蒋孝期提前叫醒了散瞌睡,看见窗外这么多人像看动物似的盯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抹鼻涕的小孩儿对着车子做鬼脸,登时拉着外套盖住半张脸,怂怂地朝下蹭了蹭。
    的确够风光的了,陈瓦匠身后跟着三辆豪车,捏把捏把差不多小一千万,这得多大造化!
    陈母想想都觉得脸上有光,哭声一路从村口洒到自家院子,底气也足了不少。
    展翔那位专门承办白事的表哥已经在院里布置好了灵堂,一刹那鼓乐齐鸣,唢呐震天,山呼海啸般的嚎哭声响起,惊得树上鸟雀乱飞。
    周未没想到有那么多给陈满堂披麻戴孝的亲戚,一时间有些茫然,身边所有人都在大哭大叫,没见几个掉泪的,像场拙劣的群像表演。
    有人拿来丧服给他们穿上,跟周围人穿的不太一样,也是白粗布缝制的长袍,腰上扎白带,还有区别于众人的白色孝帽,口袋形,戴起来会撑出牛角似的两个尖,普通亲友只在头顶绑条白布。
    长子的帽子后面拖着长尾,前额缝了粗麻,一眼便与外人区分开来,周未就要穿上这种。
    展翔换好自己的,来帮周未穿孝服,蒋孝期站在一边看着。
    周未突然抬起头看向他,用口型说了句:别看我。
    蒋孝期低头看着黄土地面,想了想走开些,远远站到院外的路人阵营。
    周未这样任人摆弄,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村里有一套风俗,尽管近些年提倡从简,也不许在自家停放棺木和遗体,但照样要设置灵堂供亲朋好友过来吊唁。
    真正哀悼逝者的恐怕没几个,大多是来走人情走过场,顺便品评一番这家丧事办得是否够排面儿、亲朋多不多、孝子贤孙表现好不好、白席体不体面……
    院里唱念做打一应俱全,像唱堂会般热闹,咿咿呀呀哭声不断,还有穿道袍摇铜铃跳大神儿的。
    周未被安排到灵前下跪,展翔搀扶陈母坐在灵棚门口,倒是身为女孩儿的展盏少了很多事,溜达出来跟小姐妹儿聊天。
    “那个就是老陈找回来的大儿子呗?一个眼泪瓣儿都没掉嘿!啧啧——”
    “不然怎么说生不如养呢,小金也回来了,倒是没忘本!”
    “长得就是个薄命相,听说他在那家的时候,那家的妈就早早死了,这刚认回来才多长时间亲爸就没了!福薄克亲……”
    “小伙子哪有长他那么,比大姑娘还好看,要不怎么说……哎,不如一辈子不知道。”
    “看你说的!不知道能得这些好处?小金这回发达了,肯定少不了陈家的,听说人家在丹旸住几百平大别墅,他二叔盖房子借三十多万连个磕巴都不打!你再看今天跟来那几辆车,个个儿都比咱村那片梨园子值钱!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小金这回是养对喽!”
    “你们这么说也不公道啊,”一胖嫂子从口袋里抓着瓜子儿磕,“人家一个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这些年是吃了陈家还是穿了陈家的,这不也照样儿跟着回来跪灵了么!人城里人办丧事就到殡仪馆鞠个躬默个哀,不时兴咱们这套一哭二闹的,差不多得了。再说了,嚎得声儿大就孝顺了?我呵呵——”
    胖嫂子溜达过来,蒋孝期看了她一眼,恨不能送她一片向日葵田。
    “请问——”
    “哎,啥事儿你说!”
    蒋孝期远远看了眼跪在院里的周未,问:“这边的跪灵,要跪多久?”
    “半个钟头呗,”胖嫂子有些不屑,撇撇嘴吐了瓜子儿皮,“陈风陋俗!回头等我咽气儿了我可舍不得我儿子这么折腾,宁愿让他躺被窝里玩手机去!一个时辰一跪,早着呢,就是俩小时一次!”“老陈这挑的时候不好,第三天出殡,满满折腾两天,等我那时候,非赶着零点前死过去——”
    蒋孝期胸口一紧,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他低头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橙溪  噪音扰民  投诉电话”、“橙溪  封建迷信活动  举报”、“橙溪  新农村建设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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