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骂的几个德丰老管事面子上过不去,刚要回骂,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
    李钦远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对峙的一群人,他脚下步子没停,深邃的目光瞥过众人,语气淡淡地问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这屋
    子里的人普遍年纪都要大于李钦远,有些高出一轮,有些高出两轮,可看着这个年龄只有十七的少年郎,没有人敢小觑他,几乎在他还没进来的时候,原本坐着的那群人就都站了起来。
    不管刚才有没有指责李钦远的人,现在全都低着头,恭声喊道:“东家。”
    “嗯。”
    李钦远随口应一声,他一边解着披风,一边坐到了主位,面对这十来号人,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不带温度的目光扫过众人,而后才开口,“坐吧。”
    窸窸窣窣的一些声音后,众人全都坐了回去,只是刚才脸红脖子粗争吵的人,此时全都缄口不言。
    尤其刚才那个说道沈柏好的管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谁不知道现在沈柏有多惨?从德丰赶出去之后,根本没人敢再用他,欺上瞒下做假账,纵使没有被送去官府,但他的名声在他们这一行也算是彻底臭了。
    听说他们现在一家子窝在那个屋子里,整天就知道争吵,前阵子儿女定的几桩婚事,也全都吹了。
    他们虽然嘴里说着李钦远不如沈柏,但这也只是私下埋汰几句的混账话,明面上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的。
    李钦远手里握着一盏茶,也没跟他们算旧账,只问,“讨论得怎么样了?”
    刚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些沉稳的少年郎,可如今,他坐在这,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把他当一个少年看,他就坐在椅子上,纵然不说不做,也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根本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肆。
    徐雍低声答道:“之前帮我们做织云锦的绣坊已经在加工了,但现在距离交货的日子就半个多月,就算赶工,最多也只能拿出一百多匹。”
    李钦远颌首,又问:“其他商号呢?”
    “其他商号……”徐雍突然面露难色,等接到李钦远投过来的目光,立马又低下头,回道:“其他商号都不肯卖给我们。”
    丛誉脾气急,忍不住,低声骂道:“那群混账东西,就是不想让我们做成这笔生意!”
    好不容易才把德丰打压得起不来,那些新起来的商号自然不希望这个江南的老字号又起来,只要他们这次生意没成,坏了名声,以后谁还会找他们做生意?
    对于这个结果,李钦远似乎早就猜到了,脸上的神情始终保持平静。
    闻言也只是淡淡道:“临安没有,就去周边城市买,只要质量好,不拘什么价钱,先都买来。”
    徐雍和丛誉一向是服他
    的,听到这话,就连半句反驳都没有,立刻应了是,可其他管事却听得皱了眉,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江姓管事忍不住开了口,“东家,织云锦价格本来就不便宜,你现在突然要去搜罗一通,那些商家又不是傻的,必定是要抬高价钱的。”
    “咱们已经损失了一批货物,难不成还要亏本不成?”
    李钦远不紧不慢地问他,“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江管事抿了抿唇,“我看咱们还不如和绍兴那边说清楚
    ,这笔生意不做了。”
    “哦?”
    李钦远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扫过其余人,“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其余人虽然不说话,但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李钦远放下手中茶盏,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上,沉静的目光在灯火的照映下熠熠生辉,他这张脸是当真俊美,纵然不眠不休劳累几天,也不损一丝风华,“所以你们觉得钱比名声重要?”
    众人不答。
    “当初沈家从一家小作坊做起,一路在江南称霸,靠得便是信誉,所以即使是一样的货物,大家最先想到的还是德丰。”李钦远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是那样的沉寂,他薄唇微抿,冷矜的目光不看众人,“这些年,德丰生意越来越差,不是因为我们的货比别人差,是因为做生意的人一味只知道认钱了。”
    “钱可以亏,但名声不能不要。”不顾那些人难看的脸色,李钦远继续说,“德丰好不容易才能起来,不能败在这几千两银子上。”
    “现在——”
    李钦远扫向众人,身上的气势骤然放开,“你们还有问题吗?”
    他身上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渗透在屋子里,江管事首当其冲,脸色发白,哪里还敢说什么,瘫坐回椅子上,不敢吱声,室内又恢复成原本的静默,李钦远便直截了当的发了话,“既然没问题了,就去做事。”
    “与其在这互相指责抱怨,不如先把手头上的事做好。”
    他没有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对这些人而言,没有实际的成效,绝对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如今空口白话,倒不如等以后做出成绩再说。
    徐雍和丛誉率先应是,拿着东西走了出去。
    其余管事也跟着离开。
    很快,这屋子便只剩下了李钦远一个人。
    屋子里的灯火经了一晚上已经有些晦暗了,又没人去挑灯芯,就显得整个屋子都变得有些昏暗起来,没了其余人,李钦远的脸色就不似先前那样一直紧绷着了,自从出事后,他没有停下,又是联系绣坊,又是拜访其他商号,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
    但他不能倒下,也不能让别人窥探出他的想法。
    倘若他都支撑不下去,那他底下的那些人更撑不了,这是他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失利,说不沮丧是假的,可他不能后退,更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垂下眼帘,腰上那只松花香囊在烛光下发出熠熠之光,他就这样一寸一寸,极为珍惜的抚着。
    他答应过她的。
    他要堂堂正正的娶她回家。
    第117章
    夜里。
    定国公府的正院。
    顾无忌看着跪在跟前的顾无忧,脸色十分难看,手里那盏好茶再喝不下去,薄唇紧抿,盯着顾无忧,没说话。
    身边常山还在劝,“这地凉得很,您身体弱,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顾无忧抬眼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顾无忌,抿了抿唇,还是摇了摇头。
    常山见此还要再劝,顾无忌却开口了,声音凛冽,隐藏着雷霆万钧,“你们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那小子要是因为这件事起不来,他就没资格娶你,我顾无忌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这样的废物!”
    到底是舍不得冲自己的女儿发这样的火。
    他喝了一口茶,把心里的火气压了压,然后看着人继续说道,声音较起先前缓和了一些,“你和你三哥做得那些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临安,你不能去。”
    说起这个,又皱了眉。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一人跑到临安像什么样子?”
    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死板。
    自打从顾容口中知晓李钦远这几个月的作为,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满意的,私下也一直让人打探着,今天刚下朝的时候,常山就把这事和他说了,自然也包括蛮蛮做得那些事……
    他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去。
    可他的容忍绝不包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跑去临安。
    且不说李钦远和他的赌约还未完成,就说德丰现在的状况,半死不活的样子,李钦远自己都分身乏术,蛮蛮一个人跑到那,每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顾无忧知道爹爹不可能同意。
    就连刚才三哥听到那番话,也二话不说阻拦了她。
    可她还是想试试。
    让她待在京城,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管,她会急疯的。
    其实——
    她现在就已经很着急了,刚才从三哥那边出来,就小跑着来到了爹爹这,但她还是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和爹爹说话,这个时候,她越不能着急,尤其不能哭。
    要不然爹爹更加不可能答应她了。
    “爹爹,”
    顾无忧抬头看着他,语气坚定,“我要去。”
    顾无忌没想到自己好言好语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样的回答,他脸一沉,刚要说话,就听到顾无忧继续说道:“外祖母和我说,当年外祖父不同意把母亲嫁给您,您在王家跪了一晚上,是母亲后来陪着您,他们才同意的。”
    见他神色微顿,似乎是在想那桩往事。
    顾无忧也没起来,膝行着到了人的跟前,细白的小手抓着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仰头望着他,“爹爹,母亲喜欢您,所以她不顾自己柔弱的身体也要在雨中和您同跪。”
    “我也喜欢他。”
    “这样的时候,我想陪在他身边,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就是想陪着他。”
    她嗓音温柔,语气却执拗果断。
    常山早在父女俩说起旧事的时候就退了出去,此刻,这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父女两人,顾无忌垂下眼帘看着顾无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的礼佛让少女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许多。
    这张从前和成黛只有几分相似的面貌,如今竟好似能够重叠起来。
    烛光摇晃。
    他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一年的景象。
    磅礴的大雨,他跪在王家门前,廊下的灯笼都被风雨吹灭了,他脸上全是雨水,脊背却跪得挺直,就在这时,有人撑着伞到了他的身边,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把手中的伞撑在他的头顶,轻叹一声后,手上柔软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过他的脸颊。
    看到她出现。
    他又是高兴,又是焦急,握着她的手,让她走,生怕风雨坏了她的身体。
    可她却只是满目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跪在那个风雨不停的夜里。
    回忆渐渐消散。
    眼前出现的是他们的女儿。
    她也是那么固执,那么执拗,不哭不闹,却让他毫无办法。
    顾无忌喉间一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抬起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哑着嗓音,问她,“你就非去不可?”
    顾无忧毫不犹豫地点头。
    顾无忌沉默地看了她良久,须臾之后,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你先回去吧。”
    并没有给人一个答复。
    顾无忧虽然心中焦急,但也知晓这个时候说得越多,反而越惹爹爹不快,她轻轻应了一声,又起身朝人敛衽一礼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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