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前离开的时候也没跟姨妈说,但想着以姨妈的本事,估摸着也早就知晓了,这次进宫只怕是要“训斥”她一番,思及此,她也不敢耽搁,换了身衣裳,便带着白露坐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
    马车一路通往皇宫,中途并无阻拦,等进了内宫才停下。
    她从前还未去琅琊的时候,大半时间都住在皇宫,后来去了琅琊,每每回京也要进宫住上一段日子,对这个地方,她可谓是熟悉至极。刚刚走下马车,便看到姨妈身边的清如姑姑侯在宫道上。
    瞧见她走下马车就笑着迎了过来,敛衽一礼后问她安好,“郡主一路辛苦。”
    “清如姑姑。”
    顾无忧也笑着喊她的名字,“您这些年可好?”
    “托您的福,奴婢一切安好。”清如眉眼含笑,说话也温声细语,“这里风大,娘娘和公主正在里头等着您,奴婢先扶您进去吧。”
    知道长平也在,顾无忧脸上便又化开一些笑,她也没说旁的,笑着应好。
    还没迈进未央宫的大门,就瞧见了一个翘首以盼的粉衣姑娘,正是长平,比起上回见时,她也长开了不少,看到她就笑着朝她跑来,也不顾身后宫人劝阻。
    “表姐!”
    顾无忧连忙扶了她一把,语气无奈,“刚还想着你瞧着长大了不少,怎么行事还是这样莽撞,也不怕摔倒。”
    “表姐怎么见到我就训我?”长平撇撇嘴,却也没生气,态度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边走,边还知道压低声音说,“表姐,外头怎么样,要不你今天别回去了,和我说说外头的事吧。”
    顾无忧目光无奈地看她一眼,刚想说话,便察觉到一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
    她心下一动,连忙抬头看去,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头戴凤冠,穿着独属于皇后的凤袍,看起来是那样的雍容华贵,从头到脚,甚至就连一根头发丝都带着尊贵。
    这就是她的嫡亲姨妈,她母亲在这世上唯一的姐姐,琅琊王家的嫡长女——
    王锦瑟。
    更是他们大周的国母。
    “姨妈……”顾无忧看着这张熟悉又因为隔了很长年岁变得有些陌生的脸,突然红了眼眶。
    看她这样,王皇后便皱了眉,原先四平八稳的神情也有了变化,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我还没训你,你倒先哭上了?”到底是心疼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叹了口气,朝人伸手,“过来。”
    长平松开手。
    顾无忧便过去了,蹲在人的身旁,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哭红了眼。
    “倒是把你委屈的紧。”王皇后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拭着眼泪,语气还是不大好,但手上的动作却格外轻柔,微微垂下的眼皮也泛着柔和,“在外头受委屈了?还是李家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
    顾无忧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没受委屈,也没人欺负我,我,我就是想您了。”
    “知道想我,也不知来宫里看我?”王皇后没好气地说道,“我这次若是不召你进宫,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这个姨妈呢。”
    顾无忧偷偷看她一眼,小声说:“我是怕您骂我……”
    一听这话,王皇后立马挑了眉,刚要训斥,另一只袖子也被人扯住了,跟顾无忧一样,长平也蹲在她脚边,撒着娇,“母后,您就别怪表姐了,你看表姐都哭了。”
    “你倒是心疼她,合着就我一个坏人。”
    虽是这样说,但看着这两张娇俏的脸,她也舍不得再训斥,便转头同清如说,“还不把这两丫头拉下去,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还在我面前卖乖,也不怕丢人。”
    清如笑着把她们扶起来,笑嗔主位上的女子一眼,“您呐,惯是嘴硬心软,起先郡主没来的时候,您可扬着脖子盼了许久,人来了,又不肯好好说。”
    王皇后睨她一眼,声音不冷不淡,“如今你也来训斥我了?”
    “可不敢。”清如牵着两个小祖宗下去,又让人奉来她们旧日喜欢的茶水,王皇后这才好整以暇地和顾无忧说道:“说说吧,这大半年都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李家那小子待你如何。”
    长平一听这话,连手中最喜欢的糕点也放下了,睁着双大眼睛看着顾无忧,等着她说话。
    顾无忧自然是没瞒他们,便从最初到临安时两人碰到的困境开始说,又说起绍兴和金陵的事,最后转到汉口……一通话下来,长平神情变化多端,时不时惊呼一声。
    王皇后面上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听她说起汉口发生的事,这才开了口,“汉口那边的事,我和陛下也已经知晓了,沈绍特地快马加鞭送来折子,里面夸赞你们许多。”
    “你和李家那孩子,这次做得不错。”
    顾无忧不敢邀这个功,忙道:“我们没做什么,还是沈御史劳苦功高。”说话的时候,她余光正好瞥见对面的长平,见她神情微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功就该赏。”
    “不管是沈御史,还是你们,这次都做得不错。”
    王皇后这话刚说完,外头便有人来传话了,是萧定渊身边的近侍德安,进来后先给三位主子各行了一礼,这才和王皇后笑着说道:“娘娘,陛下请乐平郡主过去一趟。”
    第136章
    王皇后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也就没有多问,只淡声跟顾无忧嘱咐,“去吧,回头说完话再过来,我让小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
    “好。”
    顾无忧点点头,又和人行了一礼,这才跟着德安往外走,出去的时候,正听到姨妈问长平,“你在想什么?”
    “……啊,”从前大大咧咧惯了的长平这次倒是显见的有些害羞,“没什么。”
    这丫头……
    顾无忧好笑的摇摇头,还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
    此时的帝宫。
    萧定渊和李钦远对坐着下棋,棋局早就过半,胜负却还未定,半开的轩窗外种着几株梨树,只是时节不到,梨花未开,就连叶子也没有,光秃秃的,徒生一些荒凉。
    早前不知有多少人提议把这几株梨树砍了,换一些应时节的,都被萧定渊拒了。
    其实萧定渊也不记得这是哪年哪月种下的梨树了,好像他搬到这个帝宫成为天子的那一天,这些梨树就已经在了,他记得自己一向是不喜欢梨树的,可不知怎得,每次旁人提议要砍伐的时候,他却总是舍不得。
    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缘故。
    手中黑子落下,对面白子紧随其后、不依不饶,萧定渊不由笑出声,“你倒是步步紧逼,一点都不给朕喘息的机会。”
    李钦远笑着耍赖,“是您让我好好下的,我可不敢欺君。”
    “你这小子——”萧定渊笑道:“比你爹倒是有意思多了。”
    他似乎只是闲话家常,一边接着下棋,一边随口说道:“朕刚才那话要是和你父亲说,他肯定是板着脸说'下棋如打仗,哪有敌军到了眼前,还不反击的道理'。”
    “你这手棋倒是和他很像,是他教你的?”
    从前,李钦远听人说起李岑参,便觉得烦不胜烦,如今大概是心境不同了,竟也知道好生说话了,“是他教的。”他小时候,也曾被那个男人抱在膝上,悉心教授棋艺。
    即使多年过去,父子成仇,可有些藏在潜意识里的东西却始终不曾忘记过。
    不止是这手棋艺,还有他的骑射……
    “突厥那边的事,你可知道?”萧定渊突然和人提了这么一嘴。
    这是朝廷的事,更是军务上的事,怎么着也犯不上跟他一个什么官职都没有的白衣说,李钦远一时不明白萧定渊此言何意,抬眼看他一眼,对面的男人神色如常,仍在观察棋局,仿佛真的只是闲话家常。
    他抿了抿唇,便开口,“我回来的一路,听人提起过一些,说是十年期限将至,突厥大皇子、二皇子内斗不休。”
    萧定渊点点头,“你怎么看?”
    “我虽然不曾跟突厥那边有所接触,但也知晓这位大皇子为人宽厚,若他登基,可保大周、突厥几十年无虞,可若是这位二皇子……”他修长的指尖轻轻磨着手中的棋子,声音也跟着淡了一些,“若他登基,只怕我们和突厥终将还有一战。”
    萧定渊落下手中棋子,看着李钦远,端详许久,却没再说这件事,而是另换了一个话题,“等结束突厥那边的事,朕打算让你父亲退下来。”
    李钦远一愣,面上少有的露出几分呆怔。
    “你父亲和朕,还有定国公三个人是少年时便相交的好友,这些年,他为朕、为大周付出得太多了,朕希望他余后几十年能活得安稳一些。”萧定渊叹道,看着对面青年露出的怔忡,又道,“当年你母亲仙逝,他在战场受了不少伤,又因为急着赶回来没能好生治疗,留下不能根治的旧疾,前阵子,朕便想让他留在京中,可他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
    “您……说什么?”
    李钦远脸色苍白,手中的棋子一时竟握不住掉在棋局上,乱了一盘好棋,他哑声,带着急迫,询问,“什么旧疾,什么不能根治,他……”
    “你不知道?”萧定渊面露诧异,想到李岑参的性子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又摇了摇头,“他这个人,还真是……”看着青年苍白的脸色,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他那个旧疾只要好生休养,也没什么事,可若是一直打仗,恐怕……所以,朕才想着等这次结束,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留在京中,不准他再去了。”
    怪不得这几年他每次回来,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药味。
    怪不得那年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
    怪不得母亲下葬之后,他便直接晕倒了……
    原来……
    李钦远神色惨白,目光也变得发散起来,呆坐在软塌上,整个人的肩背线条绷得很紧,放在茶案上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他才喃喃道:“他不会听的……”
    那个男人,早就打算好了把他的一生奉献给大周。
    “所以要靠你啊。”看着青年神情呆滞地看过来,萧定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话,他会听的。”
    “我的……?”
    李钦远的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刚想说话,外头德安便禀道:“陛下,乐平郡主来了。”
    萧定渊笑道:“快让她进来。”
    唯恐蛮蛮看到担心,李钦远也快速收整了下面上的表情,等到顾无忧进来的时候,他面上表情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了,可他还是小看了顾无忧对他的了解,纵使他伪装得再好,顾无忧也还是瞧见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暂且按压下心中的疑问,顾无忧朝萧定渊敛衽一礼。
    “起来吧。”萧定渊看着她笑道:“之前汉口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你们做得很好,可想要什么赏赐?”
    顾无忧忙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也没做什么,怎么能平白无故就得您的赏赐?”
    萧定渊一听这话便笑,“瞧着还真是长大了。”转头和李钦远说道:“要放在以前,这丫头肯定是得问朕要赏的,和长平那孩子一样,现在倒是也知道谦逊了。”
    顾无忧哪里想到他会这样拆自己的台,尤其还当着李钦远的面,余光瞥见李钦远温润含笑的目光,不禁臊道:“……姨夫。”
    “撒娇这点倒是一直没变。”到底是念她女儿家面皮薄,也没再同她开玩笑,而是说道:“当初围猎,朕便想着给七郎赐婚,如今你们既然情比金坚,朕也就不做那个恶人,且随了你们的心愿。”
    “德安。”他喊了一声。
    “哎——”德安捧着早就准备好的圣旨走了过来。
    李钦远连忙起身,两人便一道跪在萧定渊的面前,等到德安念完赐婚的旨意,李钦远那颗心才总算是定了下来,转头去看身边的顾无忧,正好碰到她也转过头,两个人相视一笑。
    他仗着宽袍大袖,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而后才把双手呈到头顶,接下那道明黄圣旨,磕头谢恩,“谢陛下。”
    顾无忧也一道跟着磕头,“谢陛下。”
    萧定渊看着底下这一双年轻儿女,恍惚间竟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跟王氏一道在父皇面前接旨谢恩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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