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有些人的心情正如同日头一样明媚。
    “你说的可是真的?”牟斌挑眉,脸上的讶异流露于表。这可真是太惊喜了。张万全向来阴狠毒辣, 岂料居然会跌在一个半大小子的身上。
    “回大人,这是我们在上中所的人传过来的,因您这几日不在,所以卑职也没敢动。”指挥同知肖明华说道,他本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然而脸上的煞气常让人远离三分, 不过他却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与另一个五大三粗却心思细密的指挥同知莫春形成鲜明的对比。
    牟斌在庭院内慢慢地踱着步, 面容沉静,倒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知道为何张万全被逼退的缘由吗?”
    肖明华说道:“据传是由于上中所新上任的副千户焦适之, 此人以己命与张万全的性命要挟, 逼迫张万全做出退步。不过具体内详并不清楚, 当时他们都在门外, 虽知道内里出现了变故, 但讲了什么并不知道。”
    只知道张万全愤而从上中所离开,当时脖颈处犹留有伤痕,那个焦适之果真没有留情。
    “焦适之”牟斌含着这个名字,似乎兴意正浓。他回想起当初在东宫时,那个少年望着昏迷中的太子,眼神懵懂又茫然,与现在肖明华告知他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却更加引起他的兴趣。
    “明华,这个人我要了。”牟斌断然说道。
    肖明华知道指挥使那种蠢蠢欲动的挖人心思又犯了,连忙制止道:“大人,焦适之终是有能力,然他未及弱冠之龄,拔苗助长未必是好事。”肖明华厚道,知道牟斌向来只看能力,不看其他。然而焦适之情况特殊,小小年纪便是锦衣卫卫所副千户,未经磨练再往上升,即便有东宫侍卫的背景,也容易遭人妒忌。
    东宫又不仅仅只有焦适之一个侍卫,太子虽然宠信他,可太子终究不是皇上,敢于直面弘治帝的人尚不知几何,更何况太子。
    牟斌摸了摸下巴,犹豫片刻,先把此事放下,“张万全那边的事情确认了吗?”
    肖明华点头,低声说道:“莫春那边已经确认了,这几日张万全都会去城西的桂花坊,那几位也在。”
    “吩咐下去,动手。”一直弄些小动作恶心人,张万全怕是忘了他在锦衣卫中待了多久,论阴私手段,可是他最擅长的!平日不动,只是不屑,可不代表着能让人打上门来!
    牟斌开口这六个字说得挺开心,肖明华在旁边无奈苦笑,牟斌是持身严正不错,然而时常也有些随性之举,让他们这些副手颇为心焦。
    莫春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守在桂花坊的人手立刻行动起来,潜伏在各个角落。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实际上内里的所有小厮婢女已经全部换成他们的人,易容的手段出神入化,就连神态也极其相似。
    午间,张万全脸色难看地踏入桂花坊,与他约在这里的贵人相见。不多时,桂花坊按照惯例给里面上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里面忽而传出尖叫声,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喧闹声,来者竟然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半日不到,张万全在桂花坊嫖娼的事情顿时传遍京城。
    时人王錡在《寓圃杂记》中写到:唐、宋间,皆有官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矣。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
    言论有些夸张,然实属实情。明朝嫖娼被抓可不比前朝轻松,若是落实,那可是切切实实的大罪!
    牟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接扼住敌人喉咙,直接绞杀。
    身处在漩涡中心的上中所因为两方的牵涉,最后反倒成为最平静的地方。
    焦适之完全没有一种他威胁了一个不得了人物的感觉,这几日自在地来往于皇宫与上中所之间,淡然自若的模样让薛坤与陈宇涵啧啧称奇。
    自从张万全的事情过后,薛坤等人对焦适之的态度自然随和得多,一些真正的事情也开始交付到他手上,焦适之也因此开始忙碌起来,偶尔还需要外出走访,并不能时时准点回去。有时到了皇宫已是漫天星辰。
    焦适之与朱厚照见面的时间日益减少,有时甚至只能在太子睡前才能见上一面,顺便在心里刷上一条预见字句。
    已经连续知晓了半年多预见评价的焦适之现在看到任何句子都可以淡定以待,因为以他对太子的深刻了解,那些全部都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情,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惊讶的。
    不过今日这条着实出人意料,甚至让正在喝茶的他一口气没缓好,直接就呛嗓子眼了。
    今天他回来的时候,太子正在沐浴更衣,因为时间有点晚,焦适之便打算回去,不过刘瑾留了他,说是太子有事要与他讲,让焦适之在外面候着。
    说是候着,实际上也就是在门外坐着等,内侍们还端了茶点等物事上来,焦适之不喜欢甜腻的东西,只端起了茶盏。杯中茶水澄黄,香味独特,正是焦适之所喜爱的黄山云雾。朱厚照原先并不爱此味,不过焦适之来了后,他倒是在向张皇后要来了宫内全部的存货。张皇后还以为太子变了喜好,日后但凡有黄山云雾献上,都全部送至东宫。
    而朱厚照正是在焦适之饮茶的时候从里间出来。
    这是今日焦适之第一次见朱厚照,按照老规矩,焦适之内心又不受控制地弹出一句话来,然而就是这句话让焦适之顿时呛住,咳嗽连连。
    这话看起来不像是评价,其语气更像是朱厚照会说的话语,然而这句话的内容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些。这话用大白话说出来的大意是——天下的事情怎么会都是内侍所破坏的!朝廷大臣坏事情的十之六七,先生们也是知道自己才是。
    这话简直比捅了马蜂窝还要厉害,简直是拿着尖刀在怼人心窝!自古文人无不是自恃清高,重视名誉,刚才那句话岂不是把整个文官集团都刺痛了。
    嗯,看起来的确是太子的风格,就忒刺人了点,让人猝不及防。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咳嗽不停,一脸莫名地上前,站在旁边给焦适之抚背,“适之,纵使口渴,也不该如此冒进呀。”
    太子亲自抚背,焦适之不敢受,连忙站起身来,强忍着咳嗽的欲望,红着脸说道:“多谢殿下,卑职没事了。”
    朱厚照犹疑地看着焦适之皱起的眉头,但看他神情还算正常,也没有追究,“你坐下,我与你说些事情。”
    朱厚照很少有这么正经与焦适之说话的时候,顿时让焦适之警惕起来,难不成是出了何事?只见朱厚照挥手让旁人都退下,然后让刘瑾守着门口,方才对焦适之说道:“我偷偷干了件事,我想你或许会不高兴。”
    焦适之诧异地看着太子,想了想,出言试探,“太子何以如此言道?”太子是君,他是臣,即便太子真的做了什么事情,难道焦适之还能反抗不成?
    “我派人去探了你之前的祠堂纵火一事,最开始的确毫无痕迹,不过在发现了个突破口后,就顺藤摸瓜全部都挖了出来,父皇查得比我还不地道呢。顺带一提,你父亲的继室的确有几分手段,她那贵妾的身份竟能隐瞒至今,差点没查出来。然后我忍不住顺手送了份大礼给他们。”朱厚照一口气说到最后,有点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竟然有些羞怯。
    焦适之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似乎怕惊扰了太子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模样,慢慢地说道:“殿下送了何礼?”
    朱厚照不自觉偏了偏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我把证据整理后让人放到焦芳书房,据说几日前焦府夫人杨氏已然暴毙,只余下侍妾杨氏。祠堂的事情已经被焦芳出手压制,变为失误走水。”虽不能一应掩盖,却也在慢慢转变,更别说还有朱厚照在。
    焦适之终于明白此时太子之所以揣揣的缘由。
    他曾对太子说过,他不愿追究,也正好借此偿还血肉之债。太子既是怕此举会让焦适之不适,又担忧这会让焦适之升起和解的心思。
    焦适之内心酸软,既是开怀,又觉得难受。他离座在朱厚照身前蹲下身来,冒着大不敬主动握住太子的手腕,声音极轻极柔:“殿下,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并不会因为结局而改变,卑职可不是自讨苦吃的人。”
    世人皆知太子殿下率直随意,生性顽劣,纵使近段时间有所改观,终不如日积月累的印象。可谁又知道,这位小太子的心底如此柔软,软得让人发酸。
    那一刻太子脸上灿烂明媚的笑容,让焦适之生出莫名豪情,他定要护着太子一世安稳才是。
    第44章
    张万全的事情引起了言官的关注, 时任刑部主事的王守仁上书, 洋洋洒洒数千字斥责张万全品行不端, 骄横放纵, 鱼肉百姓之举,此篇文章文采横溢,通篇寻不出一个错字, 让人拍案叫绝。
    王守仁乃是浙江绍兴人, 连续两次参加科举却未登第,然从未为之懊恼。今年参加礼部会考并被取中, 后任刑部主事。
    而他的上奏,拉开了言官弹劾张万全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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