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上的确比在下面视野宽阔许多, 看着那蔓延开去的宫殿群,眺眼望去, 满宫城墙上时不时有羞怯的花树枝丫越过, 在另一处肆意地展示自己的美丽。
    “适之, 你之敬畏感从何而来?”朱厚照显然意有所指。
    “从初始而来。不论是何姓氏族类, 如同焦家绵延至今, 未曾断绝, 不管是由于祖宗保佑也好,族人聪明也罢,都值得敬畏。”这也便是,为何世人重视宗祠之事。
    朱厚照轻哼了声,没有说话。
    焦适之蹲下身来,在太子身边坐下,轻声说道:“殿下,卑职家中的祠堂实际上并不算得真正的祠堂,一族一祠,不能分别,那里面,其实只有几个牌位。”可仅仅是如此简单牌位,都带着让人不敢亵渎的敬畏。
    那意味着传承,还有希望。
    太子继续坐在假山上面发呆,焦适之也与他一起坐着发呆。然后太子一不小心把鞋子晃掉后,直接甩到了刘瑾头上,直接砸得他摔了一个马大哈。朱厚照控制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顿时便从眉眼处都笑开了。
    焦适之的确是越来越忙,不过上手后处理起来也很快,反倒是比之前还能够早脱身,回宫的时间渐渐稳定下来。
    张皇后曾经笑着问朱厚照,现在这个贴身侍卫看起来已经完全干不了贴身的活计了,需不需要再找一个人过来。
    朱厚照是这么回答的,“母后不必了,阿芙死了,难道我曾再找一个阿芙吗?”虽然比喻不太恰当,却让张皇后无话可说。
    阿芙是朱厚照曾经最喜欢的猫儿,喜欢到上床睡觉,吃饭洗澡都要带着她,不过她在朱厚照五岁的时候落水,没救上来。当时小小的朱厚照同样跳入水中寻摸了半天,还是弘治帝来才强拉了上来。
    面对双目通红,却没有半滴泪水的小娃,张皇后急得团团转,孩子几日没进水米。弘治帝哄着他,说是再给他找一只阿芙,保证长得一模一样。
    几天没说话的小太子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阿芙只有一个,我以后再也不养了。”然后还发狠说道:“我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别个再好,那也不是我要的!”
    回想起当初那个小孩倔强的话语,张皇后再没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个贴身侍卫,寿儿愿意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之前不知道她与弘治帝想了多少法子想给朱厚照塞个玩伴,却都被拒绝了。相较于弘治帝这个父皇来说,朱厚照比他更倚重内侍。这个局面在焦适之来了之后略有改善,却变化不大。
    只是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能让太子喜欢到如此地步,就连之前的刘瑾也不及也。
    这日焦适之早早收拾回去,毫不犹豫地把文书的工作都留给还未回到卫所的陈宇涵,算下来这月三十天他都帮他写了二十五天,这次轮到他帮个小忙了。
    至于今日为何焦适之如此赶,是因为他从刘瑾那处得知了朱厚照的生辰,说来惭愧,在东宫里住了那么久,焦适之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若不是那日经过殿外听到刘瑾说了一嘴,焦适之还不知道朱厚照的生辰在九月。他认识寿儿时,就已经将十月初了。
    现在八月中旬了,距离九月二十四还有个把月,焦适之还有时间,就是不知道要送何物。太子生辰,来往送礼的人自然不少,焦适之的礼物或许没什么,但总归是点心意。
    小半个时辰后,焦适之两眼懵懵地从街道出来,摸着红枣的鬓毛感叹,“我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个东西居然有这么多门道,完全是两眼一抓瞎,”外面的店铺,有些也不知道真假,如果送了个假货就贻笑大方了。焦适之本来出身便不高,在名器古董那边寻摸了一圈发现完全不是自己的风格,便不在这上面下功夫。
    拉着红枣溜了两圈,然后焦适之便回宫去了。
    守宫门的侍卫即便轮班倒,面对焦适之这个天天进出皇宫的人,再怎么样也混熟了。见着人来了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低头检查了他的腰牌便放他进去了。
    焦适之由此想起自己在东宫侍卫所的那一群朋友,已经很多日没怎么见过了,等寻个休沐的时间同殿下告个假,然后去找他们聚聚。
    他心里正想着事情,头便一直半垂着,这路走了小半年早就熟悉了,就算闭着眼睛也不可能走错。走着走着,焦适之忽闻红枣不安地叫了两声,这是见到陌生人时的反应,他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还是个知道的。
    来人是张巧娘,那位在坤宁宫住了两个月的张家姑娘。
    那日焦适之见到她的时候还觉得张巧娘犹如清水出芙蓉,长得还挺好看的。不过今日见着,怎么脸色神情有些不大对劲,倒是失去了之前那种自然清新的感觉。
    “卑职见过张小姐。”焦适之冲着她拱手行了个礼。
    焦适之现在有官职在身,本不需要对一个白身行礼。不过他仍旧是太子的侍卫,张巧娘从辈分上论还是太子的姐姐,从这方面上来论,焦适之对她行礼是没错的。不过张巧娘按照礼数,应该避开,因为她并无诰命在身。
    岂料这位看起来知书达理的张小姐直挺挺地站着,竟是生生受了这一礼。
    焦适之内心微微讶异,却也没放在心上。他听朱厚照说过这位小姐是旁支的姑娘,对这些礼数可能不太清楚。
    “小姐可是寻卑职有事?”焦适之温和地说道,他看这位张小姐还没有动弹,手中拽着帕子的模样,心里猜测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等了半晌,发现依旧无话,焦适之只好说道:“如若无事,卑职便告辞了。”
    他牵着红枣,正要从张巧娘与她的丫鬟身边绕过去,张巧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轻灵曼妙,随着话语欠身说道:“张大人,小女有一事请求,还望大人答应。”
    焦适之诧异,轻声说道:“若是小姐出了什么事,还需找皇后娘娘更为适合。卑职毕竟是个外男。”端是听张巧娘那句话,焦适之便知道这不会是什么普通事宜,最好连听都不要听到比较好。
    张巧娘见焦适之转身想走,连忙几步上前说道:“大人,小女发现了件事情,本该直接告知太子殿下,然而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欢小女,小女无法,只得请大人代为转告。”
    焦适之生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后的张巧娘,只见她盈盈一拜,随后从袖口里拿出个小巧的纸包,“此乃小女的侍女从九龙壁附近所捡到的,之后前几日陪老夫人去东宫看望太子殿下,又在廊下发现同样的东西,还望大人能够提醒殿下,告辞。”
    把东西交给焦适之后,这人就走得毫不犹豫。焦适之看着张巧娘前后的言行,疑惑挑眉,然后无可奈何地拆开纸包,一位姑娘眼泪汪汪地站在面前,焦适之再不愿也不能够把手里的纸包给丢回去。
    黄纸内包裹的是几颗圆圆的物事,看起来有些青黄,焦适之低头轻嗅了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东西揣进兜里,焦适之牵着红枣继续往东宫走。
    下午练武练出一身臭汗的朱厚照在沐浴后,发现了今日早早回来的焦适之,他上下扫了一眼,笑着说道:“怎么脸色这么愁苦,难道路上被人抢劫了?”
    焦适之无奈说道:“卑职穿着一身锦衣卫服饰,若还是能被人打劫了,那人真不知道是否脑子出问题了。”不过话说完,焦适之又忽而想到前段时间那两件案子,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居然是情杀,两个案件该合成一个。
    那两人为了争夺某个花魁,约好在外面比试,结果其中一人不小心杀了另外一人,害怕之下把人给埋了。过了一段时间没被发现,又得意洋洋起来,结果骑马经外出踏青时不小心摔死了。得,直接当偿命了。
    “那又是怎么回事?”朱厚照随口问道,然后转动了下手腕,觉得他应该给自己也争取个休沐的时间,这段时间他安分得简直不像话,让他那颗冒险的心又蠢蠢欲动。
    “殿下,你可知道这是何物?”焦适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纸包,递给朱厚照。朱厚照起先没反应过来,随手就给拆开了,看了两眼后脸色立刻严肃起来,“适之,这是从何处而来?”
    焦适之疑惑地看了两眼,“张小姐给卑职的,说是在九龙壁与来东宫的路边看到的。她让卑职提醒您要小心。”
    朱厚照指着黄纸包内的东西说道:“这是阿芙蓉。”
    阿芙蓉,又称鸦片。明朝产出的阿芙蓉甚少,绝大部分是周边国家进贡,唯有皇室才能用到。前朝用得比较多,不过弘治帝向来不喜欢此物,即便是在迷恋金丹时期也没有动用过,因而这些年皇室很少出现这些。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可以随意出现在宫内的东西。
    焦适之内心一突,九龙壁,来东宫的路上,莫非他猛然抬头看着太子,与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小膳房!”
    朱厚照眉头紧皱,把手上的东西丢给刘瑾,厌烦地说道:“带几个人过去,把小膳房搜一遍,然后派人去通知父皇母后一声。”
    刘瑾立刻领命而去。
    朱厚照喜欢玩,却不喜欢玩这种容易自身失控的东西,因而知道却从不沾染。此物用多了,不光上瘾,更容易中毒,如果小膳房真的出现了这东西,那皇宫内定然还有没拔出来的眼线!
    两刻钟后,刘瑾来报,他们的确在小膳房内寻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小坛子里面藏着的就是这东西,而小膳房中有个厨役在他们来搜的时候趁人不备,用菜刀自杀了。
    朱厚照瞪了刘瑾一眼,“寻个东西都能让人死了,现在去哪找线索?”刘瑾缩头缩脑地站在一边。
    焦适之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藏得这么隐蔽,为何会有些许遗漏散落在外,以至于被张小姐寻到,最后勘破计策。殿下,当务之急,请您立刻召太医前来检查身体,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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