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甚少说这样的软话,刘健初次听见,心内也颇为适用,君臣二人再说了几句后,朱厚照便派人把刘健护送回刘府。而经过刚才这么一场突发事件,刚才他们还在争吵的事情便暂时被抛在脑后了。
    等殿内只剩下焦适之与朱厚照二人时,朱厚照又突然想了起来,低声怒骂了两句,脸上的怒色却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了。
    焦适之站在朱厚照身后,轻柔问道:“皇上,刚才您与刘阁老争执的事情,您有些偏于刘瑾等人了。”
    焦适之旁观者清,自然看得比局内人清楚。刘健等人固然存在着威逼的意味,然而这何尝不是因为朱厚照的百般敷衍后才导致的结果?
    朱厚照烦躁地背着手,眉宇间的皱痕甚深,“刘瑾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朕知道他们贪财,也知道他们行事嚣张。若是使用得当会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朝中大臣们没有他们那种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命劲儿,有些事情只能用他们去做。”
    朱厚照这是在向焦适之解释原因。
    焦适之凝神思考了片刻,轻声说道:“皇上与刘阁老何不各退一步?皇上也应当知道,贪欲是无穷无尽的,若是继续放纵下去,这把宝剑或许还会反噬。惩罚是必要的,不过罪不至死。”
    若是依照焦适之的性格,这样的利器不要也罢,然而他终究不是朱厚照。
    其实朱厚照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然他是绝对不会同焦适之讲述的。没有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清楚,朝廷的言官是多么闲得无聊。不管是什么事情,上到皇帝重臣,下到黎明百姓,只要是他们觉得不平之事都折腾出劝谏的理由。
    这一次刘瑾的事件也是,最开始的时候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看不惯内宦当头,便纷纷上折子要求皇上撤掉几个的职位。若是有理有据也就罢了,然而这一次还真的只是言官们从心出发,没有实据,当即就被朱厚照驳回去了。
    这立刻就引起言官们的反弹,愈压愈勇,吸取教训,把刘瑾等人扒拉个底朝天,还真的被他们找出来不少罪证。朱厚照的压力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下令斥责他们。
    其中自然有刚才朱厚照告诉焦适之的理由,然而更深层更隐秘的原因却是为了保护焦适之。
    若是失去刘瑾等人在前面的庇护,刚把皇上身边内侍驳倒的言官只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个群体身上,焦适之在此时定然会进入不少人的眼中。眼下有刘瑾等人的转移注意力,大部分人只会注意到劣迹斑斑的宦官群体,哪里会去找一直低调处事的焦适之麻烦?
    这样的心里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厚照深知以清楚焦适之的性格,若他知道朱厚照千方百计要留住刘瑾等人的性命是为了他,他定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能昧着良心为朱厚照做事,却全然不能接受有一星半点的缘故出于己身。
    朱厚照深爱他这点,也不愿意见他辗转纠结,深深地掩藏着这个小秘密。
    不过刚才焦适之的劝说,朱厚照深以为然,刘瑾几个真的是不时时刻刻敲打就容易翘上天,若是再过几日,还真的有可能成为适之所说的那般存在,若是这样还真是给自己找罪受呢。
    “皇上,今日刘阁老的事情也该给您提个醒了,刘阁老年岁已高,若是今日真的出事了,该如何自处,还请皇上以后用词斟酌再斟酌,好吗?”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不是劝谏,焦适之完全是在吐槽了。不是他让皇上敬老,实在是刚才那副模样简直与他在偶尔得见的民间撒泼撕扯一模一样,顶多就没动手。
    朱厚照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道:“这不是刘阁老战斗力强悍,令我实在想不起他的岁数吗?”
    焦适之遥想刚才的对峙,也深以为然,能在皇上的唇枪舌剑下支持这么久的,也就只有刘阁老一位了。这更深深地坚定了焦适之要留住刘阁老的心,如今这朝堂上,也就只有内阁这几个能够稍微把偶尔脱缰的皇上给拽回来了,余下的言官只能劝谏,却做不到实事。
    殊不知这样的想法同样存在于几位内阁大学士的心中,若有焦适之在,他们与皇上商谈达到和解的可能性总是大大提高,深深地坚定他们要把焦适之拉入他们阵营的决心。
    两人正在外面站着的时候,突然焦适之听闻些许异响,想都不想便往那方向望去,见着朱厚照尴尬地在往后退。焦适之双眼一眯,沉声说道:“皇上,您中午没进食?”
    “呵呵,呵呵。”
    朱厚照只是讪笑。
    “乐华!”焦适之轻瞪了皇上一眼,随即对小跑过来的乐华低声嘱咐着些什么。
    丝毫没有看见他身后的朱厚照露出个得意的小小笑容,含着温暖情意的视线定定地落在焦适之身上许久许久。
    或许朱厚照并不知道世界上有温水煮青蛙这一事,然而他用着极大的毅力,压下之前狂乱的想法,一点点地试探着焦适之的底线,得寸进尺地侵占住他每退后的一分一毫,并在里面肆意张狂地挥洒着他的气息。
    这不,这份忍耐,总是有用的……
    第59章
    正德二年四月初五, 是焦适之第一次上朝。
    守在皇上身后, 焦适之侧身避开那些跪拜之礼, 即便如此, 站于殿堂之上俯身看着那些跪伏的身影,他内心仍涌起一股豪情,与有荣焉。
    牟斌冲着他挑眉, 看起来似乎一脸莫名的神色, 随即把视线投注在其他人身上,焦适之对此只是抿唇一笑, 知道刚才只是牟斌担忧他初次上朝,容易出问题。牟斌的性格如此别扭,还真是难得一见。
    焦适之此前对文武百官的认识大多数是在私底下的场合,奉天门的朝议他并没有参与过。第一次站在皇上身后看着各位大臣争执得面红耳赤,属实是给予了焦适之很大的震撼。不过参考了文华殿内的争执后,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朝臣们大多数都知道了昨日刘阁老在文华殿几近昏厥的事情, 然从几位昨夜赶去看望刘阁老的大人们的嘴中并没有听到关于皇上的只言半语,原本今日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对皇上的批斗, 可因为如此,反倒寂静如水, 让原本严阵以待的朱厚照有点懵逼。
    下朝之后他一路琢磨, 最后控制不住问了焦适之, “这便是你一直拉着我的原因?”
    朱厚照这里的拉着他, 是指的是焦适之一直在扭转他脱缰的性格, 希望他与朝臣们处好关系, 朱厚照虽偶尔有所控制,然而有时候脾气一上来,也是常常怼天怼地无所顾忌。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即便他是皇上,然而刘健年事已高,又是内阁首辅,更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居然被皇上气得昏厥过去了,这还了得?!
    上疏!绝对得上疏!
    可难得的是,从刘健嘴里却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关于皇上的恶言恶语,倒不是说他会亲自把这些话说出来。可在朝为官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上门拜访的人只消看到刘健的举止,再结合皇上的性格,拼拼凑凑都能发现始末,何以需要亲自动嘴?所以今日之事实在是难得至极。
    焦适之含笑点头,“皇上,今日的事情,若不是刘阁老善意,可不能这么简单了事。”他没有说更多的话,有些情况得皇上自己感觉到好,不然旁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皇上聪慧,想必能看得比他更多才是。
    只不过焦适之恍惚想起今早上看到皇上时心内预见到的字句,暗叹凡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皇上都特地令人不要跪了,为他们的身体担忧。结果在臣下看来,这偏偏是皇上破坏法纪的证据,并为此大肆上疏莫说是皇上了,便是正常人听到此言都会觉得荒谬。可想而知当时朱厚照与文武百官的关系得多么的差劲,才会连如此简单的举动都能带出几多恶意猜测。
    按规矩朱厚照在批奏章的时候,焦适之需要与其他的锦衣卫在外面巡视,然而朱厚照早就发现这点小小的纰漏,先下手为强,直接把原先的两个副手找出来,各自吩咐了任务下去,令焦适之可以坐享其成。
    焦适之眼睁睁看着皇上随口几句话,就让他两个副手立刻变得斗志昂扬,且隐隐敌对起来,心下无奈。如果皇上不横插一手,他正打算与两个副手沟通清楚,免得他们做事的时候互相拉后腿,得,现在可好,直接不用讲了。
    朱厚照一脸淡定地任焦适之瞅着,手底下的速度倒是不慢,批改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快。焦适之起先还想着避嫌,可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这么长的奏章,你一眼便看完了?”如今焦适之同皇上说话,都在尽可能地避开那些他不喜欢的字眼。
    “当然没有。”朱厚照随口说道,手里的奏章立刻又换了一本,“这些个文官在写折子的时候好似笔墨纸砚都不花钱一般,明明几十字能说清楚的事情,光是开头的奉承便能够给我写上一两千字,全都是废话,浪费时间!”
    焦适之抿唇,在心中想了想皇上一遍暴躁地一目十行,一遍痛苦地挑着其中的关键字眼,不知怎的觉得这样子的皇上特别可爱,嘴角浮现个淡淡的笑意。
    顷刻后,他怔怔地看着朱厚照不断挥动的右手发呆,突然吓了一跳。
    他觉得皇上可爱?他仗着他现在站的位置隐蔽,把朱厚照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深深觉得刚才的自己觉得是眼瞎了。现在的皇上年过十七,正是轻扬年少的时候,可爱什么的肯定是他刚才脑袋发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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