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堂仪式结束后,新娘被送到后面去,而新郎则是在前面与宾客们饮酒。今夜来的人异常的多,焦琼的酒水几乎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他是家中独子,焦家这一支又没有什么人在京城,如今能给他挡酒的兄弟几乎没有。
    眼前有人横过手来接过他手中刚刚被递过来的酒杯,仰头饮下后淡笑道:“今夜乃是兄长婚宴,总得清醒着回去。某不才,倒是可陪大家畅饮几杯。”焦琼看着身边顺理成章顶替了他位置替他挡酒的焦适之发懵。
    想与焦适之交好的人本来就不少,发现他竟是如此好说话,原本朝着新郎官的酒杯有一半朝着焦适之那边去了,两人相互着撑着,好歹熬过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起躲出去催吐。
    喝了醒酒汤后,焦适之眼中清明了几分,看着旁边同样狼狈的焦琼说道:“小心今夜你连洞房都走不进去。”
    焦琼脸色瞬间一垮,凶巴巴地看着焦适之,“一出口就没什么好话,我刚才居然还想着谢谢你,真是我脑子进水了。”
    焦适之挥手说道:“你还真的得谢谢我,无缘无故给我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焦琼烦躁地摸着脖子,一旦被焦适之提起这件事情,就算今夜是他的喜事,他也高兴不起来,“父亲的行为的确是有些过火,如果皇上重新提及的时候,还望你多美言几句。”他很少说这样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的,连脸色都有些尴尬。
    焦适之莫名觉得好笑,道,“你不必如此,该说的你已经在信中告知我了。不过此事我最多只能做到令皇上不要随心处理,其他的就不能保证了。”焦琼点头,捂着嘴说道,“我本来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担心皇上在大怒之下会对父亲做些什么,若是秉公处理也就可以了。”
    焦适之轻笑,没想到在焦芳的教养下,焦琼却是难得的正直。他整理了衣衫走到门外,背着焦琼摆手,“这次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是看在所谓的家族上。家族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今夜你大喜,祝你早生贵子,人太多我便先走了,你帮我多担待点。”话说完的时候,眼前就已经没有人影了。
    焦琼静坐在屋内片刻,低笑出声,这家伙还真的是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焦适之一身酒味,红枣又是嫌弃又是不想靠近他。焦适之无法,只能远远地走在前面,红枣大声哼哼走在后面。这一人一马的造型很快吸引来巡逻的官兵注意。因为是赶着来参加婚宴,焦适之没有换衣服,那身飞鱼服令他们不敢妄为,在恭敬地询问了情况后,表示能够给焦适之提供马匹。
    焦适之望着距离他几步远的红枣,轻笑着拒绝了他们的意见,远远牵着红枣的缰绳走了。若是被这小姑娘看到他有了别的马匹,那这脾气就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去了。
    等焦适之走到宫门时,距离他从焦府出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酒意早就散尽了。但是身上的酒味犹在,他径直往西苑走去,一路上冲着他行礼的人也不少。焦适之一边冲着他们点头,一边心里哀叹,他这般酒后模样,着实是不大得体。
    只是越往西苑去,焦适之便越发觉得不对劲。原本悠闲的神色散去,焦适之拦住从身边经过的巡逻侍卫,“宫里出了什么事情?”
    虽然他在成为镇抚使后,宫内守卫大多是两个副手在处理,但这些人都是焦适之调教出来的,被焦适之这么一问,巡逻小队的队长便道:“皇上在豹房内雷霆大怒,已经打死了不少人。”他们虽然只做宫中巡逻,到底是锦衣卫出身,虽然嘴巴严密,但消息却是非常灵通。
    焦适之蹙眉,眼下这里距离西苑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转身轻抚着红枣,眉眼低垂,声音很是柔和,“红枣,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要闹脾气好不好?”红枣的大眼睛望着焦适之,片刻后垂下头颅,温和地蹭蹭焦适之的脖颈。
    他翻身上马,看着巡逻队伍说道:“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全部都给我闭上嘴巴。若是明日被我知道消息传出宫外,你们便都自去请罚。”
    “是!”泄露宫中消息的罪责多么严重,他们当然清楚,说是自请,却也要去半条命。焦大人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会手软。
    只是刚才在月光下的焦大人,的确是有着一种异常的魅力,怪不得……
    焦适之一路纵马奔回豹房,甚至顾不得不能在宫内跑马的规矩了。等他到了豹房,刚踏入门口,便被小德子给拦住了,此时的他一脸惊慌,见着焦适之便跪下说道:“焦大人,皇上发怒了。”
    焦适之忧虑更深,小德子在他身边多年,时常面见皇上,可他此时眼底的惊恐不是虚假,到底何事惹得皇上如此生气。还没等焦适之询问,小德子便一股脑全部倒出来了,“这些时日,因着乐华被调去司礼监的缘故,刚上来的乐明威严尚浅压不住底下,令这段时日传出不少传言。”
    传言?
    焦适之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是关于什么的传言,顿时身体一顿。自从他与皇上心意相通后,皇上的举止越发随意,在外面便罢了,在豹房内几乎毫不顾忌,身体上的接触越来越多。焦适之因为是他先挑破的原因,也难以阻止皇上,便随他去了。
    如此明显的事情,若是底下的人还不知道,那真的就是瞎了眼了。
    焦适之开口,“皇上是如何知道的?”若是给乐明更多的时间,这件事情也就渐渐平息了,皇上不一定会知道。他身为锦衣卫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情瞒上不瞒下,如果不是有人告知皇上,皇上不一定会知道。
    小德子猛地磕头,“大人原谅,是小的去告诉皇上的。大人纤弱,小人不敢告诉大人,然这几日的传言越发不堪,小人实在无法忍受。因而在今夜晚膳后,便去求见了皇上。”他知道皇上会动怒,也知道皇上会有动作,只是不知道……会是那么严重。
    纤弱……焦适之无奈扶额,看着不停磕头的小德子,蹲下身来阻止了他的动作,“你在我是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居然还觉得我纤弱?”他每天早晨的剑可不是白练的。
    小德子哽咽道:“大人明明这么多年与皇上同进同出,然而却还是如此瘦削,定然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小人,小人……”
    焦适之叹了口气,把小德子从地上拉起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处理额头的伤势吧,这件事不要过问了。”
    “可皇上让我在这里等您,我……”
    焦适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所有在豹房伺候的人都被传唤过来了吧,皇上在这个时候令你在这里等我,本身就是把你摘出来了,不要多想,下去吧。”
    他安抚完小德子,顺便把红枣也交托给他后,疾步往里面走去。虽然焦适之表现得很淡定,但是结合了侍卫与小德子的话后,焦适之深知皇上已然暴怒,就是不知道到了何种境地。
    乌泱泱一大片人跪在地上,秋高气爽的天气丝毫不能为他们带来多少宽慰,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令人发寒,胆小的已经昏厥过去,又被立刻敲醒,平添伤痕。肃杀的气氛令人不敢有任何动作,虽然他们只是跪在屋外,然而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那一大滩血迹令他们完全不敢松懈。
    刚刚已经活活打死了十几个人,他们亲眼见着他们如何哀嚎,如何惨叫,如何在棒棍下被碾压成泥,最后被拖走。
    不知道下一个受罚的人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开始,寂静的场面几乎要令人窒息。
    “哒—哒—”
    一道急促不失平稳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冷凝的气氛,在拐角处有一人出现在他们眼中,面容清俊,脚蹬黑色官靴,身披飞鱼服,那是焦大人。
    焦适之的出现似乎令人看到了希望,跪着的人群中又有些骚动起来,屋内却骤然传来声响,乐明从屋内出来念道,“萧三,陈大虎,杖杀。”虽然下达命令的人是他,然而他的声音犹带颤抖,完全没有发号施令的感觉。
    被念到名字的人从喉间发出绝望的嘶鸣,其中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从行刑的人手中挣脱,滚倒在焦适之脚下。他的眼中猛然迸发出希望,趴在焦适之身前求情,“还请大人开恩,求大人救救小人,求大人救小人一命啊——”
    随着他的话语,跪倒的人群隐约传来声响,仿佛也全都看到了希望。焦适之的视线扫了一圈,又落在跪在脚边的人身上,淡声说道:“皇上不是妄为之人,既然此乃皇上政令,当不得有任何违背。”
    “行刑。”
    焦适之入了屋内时,却发现朱厚照正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随身伺候着他的几个内侍都在,而乐明随着他身后进来,跪下行礼后,又默默地退到一边。
    焦适之在看到正德帝脸色的那一刹,便觉察到那危险边缘的情绪。此时的皇上正一脸平静,甚至还在品茗,端得是悠闲自在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内心汹涌的暴虐。
    朱厚照的性格其实很不好,这一点焦适之虽然很少在日常中体会到。却时常在后世评价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模样,虽然与现在大相径庭,然而焦适之深知,皇上的确有着潜藏的一面,只是平时他控制得很好,甚少暴露出来。但焦适之不认为他本性黑暗,只是源于他乃性情中人的缘故。
    “适之怎么不说点什么呢?”
    朱厚照冲着他招手,焦适之走到他身边坐下,被他此话问得一愣。
    “皇上所下的政令本来就不得违背,而且您并不是滥杀之人,涉及到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认为不能立下判断。”上一次阻止了李荣的事情,虽然本意是好的,但私底下焦适之在心里谴责了自己无数次。若是皇帝的政令能随便被阻止,那威严何在?
    他不能做损坏皇帝权威的事情,即便他有违他的道德。
    正德帝轻笑起来,听着那棍棍击肉的声音,温和地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不过也没关系。被挑出来的人,全部是那些碎嘴的,当初入豹房的时候,我已经警告过了,既然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命,那留着做什么?”
    焦适之内心一颤,下意识握住了正德帝端着茶盏的手腕,“皇上,若仅为此,主犯当杀,然其他人罪不致死。”要知道外面跪着的人,总不可能全部都参与其中。
    正德帝放下茶盏,反手握住焦适之的手掌,露出个极淡的笑容,“那是自然,不过此事即便他们没参与其中,却身兼不报之责,自然当罚。”焦适之松了口气,好在皇上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不过查出来的人也不少,眼下这么吊着,不知多久才能杀个干净。乐明,加快速度,这声音听着厌烦。”正德帝瞥了眼乐明,冷声道。乐明一颤,连忙拿着单子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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