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苏博罗特在望见塔卡时,似笑非笑地勾唇,“这不是济农的好兄弟吗?怎么,来拜见父汗?”
    塔卡躬身道:“是达延汗要问我等的话,因而我等在此等候。”
    听到时孛儿只斤要求的,阿尔苏博罗特那股浓浓的恶意这才稍微收敛了些,触及焦适之时似乎眼眸中闪过点什么,冷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阿尔楚博罗特对他们倒是没什么兴趣,早在出门的时候就离开了。
    门口的士兵示意他们进去,塔卡深呼口气,当先走入帐门,焦适之跟在他身后,终于见到了这位被尊称为达延汗的男人。
    此人的模样带着异域风情,满头长发被编织成一小串一小串的辫子,头发上又挂着不少装饰。而在这样初春未至的季节里,他身上仅仅披着件皮毛大衣,中间散开的衣襟可见胸膛,健硕的身躯散发着雄性的压迫,灰棕色的眼眸在塔卡入内时便落在他身上。
    塔卡紧张地吞咽了口水,跪下行礼。
    焦适之虽心头不适,也只能随着照做,等到被叫起后,便安分老实地站在塔卡身后,一言不发。
    孛儿只斤与塔卡的对话,焦适之勉强能听得懂大半,不过是之前巴尔斯博罗特问到的那些问题。不过在孛儿只斤面前,塔卡完全没有在巴尔斯博罗特面前那样淡定自若,甚至还很紧张。
    不过达延汗似乎看多了这样的人,倒也不怎么在意。问完了塔卡后,他的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焦适之身上,凝神细思了许久,忽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焦适之听得懂,他淡定地说道:“任之。”
    汉语与蒙语还是有那么点差异,孛儿只斤在嘴里把这两个字念叨了两遍,复又说道,“我曾听巴尔斯博罗特说过,你的身手很好,你想不想跟着我?”他端得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塔卡心里却是捏了一把冷汗。
    达延汗此前也这么问过不少人,有的人想,有的人不想。
    然而两个回答的人数中,都有人被杀,而且不知缘由。直到现在,根本无人敢被他这么询问,因为不知道达延汗到底想要怎样的回答。
    焦适之略显艰难地用蒙语说道:“塔卡,救了,我的命。他想我,去哪,我就去哪。”这便是完全把决策丢给了塔卡。塔卡感受到达延汗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心里满是绝望,他也完全不想回答啊!
    紧急之下,焦适之的回答给了他启发,令他脱口而出道:“达延汗犹如我等的再生父母,我等为达延汗做些什么本来就是应该的。任之,我虽救了你的命,但达延汗却给予了我的生命,你该效忠的人,自是达延汗才是。”
    焦适之即便只能听得懂其中一小部分,但依旧感受到了无穷的暴击,这话听起来太过恶心了点。可惜对话的两人似乎对这样的话感到非常的满意,焦适之也只能当做不知道,默默地露出了微笑。
    孛儿只斤哈哈大笑,对塔卡说道:“这人,我就收下了,来人,赏黄金百两。”
    塔卡感激涕零地接过,孛儿只斤又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后大咖便被达延汗挥手退下了。焦适之一时之间立刻就易手了“主人”,登时便只能目送着塔卡远去。
    孛儿只斤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眼神却如雄鹰般锐利,“我真的很好奇,你这通身的武艺是从哪里练来的,而且凭着你这般武功,却需要塔卡来救?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焦适之淡然地说道:“汉人有句古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达延汗当能理解才是,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孛儿只斤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呵呵地说道:“不错不错,看来塔卡的确是捡到宝了,只不过……不知道到底是捡到宝了,还是捡到宝剑了呢?”
    这似乎是差别不大的话语,却平白地令焦适之背后一寒,而孛儿只斤已经拍掌道:“带进来吧。”
    随着帐门掀开,营帐内顿时充斥着一股血腥腐臭的味道,一具具尸体被士兵抬进来,面容发紫,身体肿胀,那是服用毒药后的症状。
    施华,马奇,陈留齐,刘向明……每抬进来一人,焦适之的心里便下意识瑟缩一下,立刻闪过那人的名字,直到最后一具尸体入内,除开早在绿洲便主动要求自杀的向导,余下的二十一人全部在这里了。
    在焦适之不知道的时候,孛儿只斤的视线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色,在所有人都搬运完毕后,望着焦适之面上毫无变化的神情,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令他仍不能肯定,“你可知这是谁?”
    焦适之点头。
    孛儿只斤从虎皮座椅上走下来,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的头颅,笑着说道:“这是那群胆敢欺你们的汉人,也是你的同类。”
    焦适之安静地反驳道:“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孛儿只斤眼神微眯,似乎没想到焦适之会如此说道。
    焦适之说得坦然,眼神更是镇定。
    他们是英雄,与他当然不是同类。
    “既然如此,你也是被他们所欺骗之人,那我把这个复仇的机会交给你。就由你亲自焚烧了他们吧,汉人讲究入土为安,连土都入不了,别说安心了,便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不能有吧。”
    达延汗朗声大笑,似乎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
    焦适之从原地站起身来,视线从孛儿只斤身上扫过,从两侧站立的士兵扫过,又静静地落到那二十一具尸体上。
    “好。”
    白色雪地上荡开一股冲霄的烟雾,即便清风吹拂也无法撼动,宛若带着直入九霄的轻飘,站在焦适之身后的士兵似是随从,似是押解,坚守着看完了整个过程,直到灰烬渐渐熄灭。
    一直站在边上的那个汉人突然动了,他走到边上,不顾那滚烫的温度用衣裳下摆把所有黑灰的东西都卷到其中抱起,径直往身后葱郁的山林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到身影消失在他们眼中。
    大半个时辰后,焦适之才灰头土脸地回到营帐里,孛儿只斤拍着焦适之的肩膀笑道:“你做得不错,不过为何要带着那些骨灰去山里,是有什么说道吗?”
    孛儿只斤看着爽朗,然而每一字一句中都似乎掺杂着深意,令人丝毫不敢松懈。
    焦适之淡声道:“您也知道,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我把他们送到了山顶上,让风尽数带走,再不能归土。这不是更好吗?”
    孛儿只斤笑得异常开怀,整座营帐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喜欢这个回答。
    “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第二十个贴身侍卫!”
    没有其他的任何考验,刚才那个,在他看来已经足以证明所有。
    焦适之单膝跪下,以拳抵心,重重应道:“是!”
    焦适之被塔卡“转送给”孛儿只斤,但大部分东西还在塔卡那里,等到孛儿只斤的允许,他回到塔卡的营帐内去取东西。
    塔卡在看到他进来时,脸色莫测,复杂得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不知道原来达延汗还是在怀疑他们,甚至在之后对焦适之进行了那样的考验。但他也完全没想到,焦适之竟能如此狠心,将战友的尸骸彻底焚烧,挫骨扬灰。刚才他还听说,他为了表达忠心,还送着那些骨灰去山顶洒落,这般行径,实在是,实在是……而到如今,竟还能如此淡然地回来。
    焦适之不知他心中所想,走回塔卡这里后,他似乎是稍微安心了点,整个人跌坐在软榻上,低着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倦怠。
    塔卡皱眉走向他,正想令他赶紧收拾东西离开时,却见焦适之猛然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干呕,随着他的动作,雪白的帕子瞬间沾染上血色,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甚至从手中滑落,晕染出片片红色。
    塔卡大惊,望着呕血不止的焦适之,三两步走到他边上,“你这是怎么了?”
    焦适之用帕子紧紧压着嘴唇,眼睛闭得死紧,呼吸异常沉重,每一下都几乎用尽全力。塔卡几乎以为他在哭泣,然而是错觉。又以为他是在颤抖,然而还是错觉。
    他仅仅如同石像一般僵坐在原地,除了呼吸再无别的动作。
    半晌后,焦适之把手里的帕子攥在手心,复又掏出另外一条帕子,把刚才弄出的吓人场面一一擦拭,不能清除地便稍加掩饰,随后用最后一条干净的手帕把另外两条包起来,塞入了他的衣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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