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捅了捅隔壁的同伴,示意他看看焦适之。身边那个高大的汉子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脸色骤变,用蒙语低声说道:“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的确是难以置信。
    那个汉人的背后满是伤痕,有些是新伤,甚至能够看得出来是刚刚结痂不久的了,然而那更多的是斑驳的旧伤,那,不是虐待,不是训练,从那些老旧的伤势中,宛若亲眼见证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亦或是战争。
    两人不能说是肃然起敬,但对焦适之的感觉的确是好了不少,在几人都冲凉后,他们主动凑过来用蒙语同焦适之搭话,焦适之虽然有点惊讶,但既来之则安之,有问必答,倒是显得气氛不错。
    然后第二日清晨,军营的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大军很快就开拔,因为后面的军队已经赶了过来。对比起陈巧平的想法,达延汗似乎所见略同,在经过两日的迂回战斗后,陈巧平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与辽东参将等人的队伍竟是聚集在了一起,虽然兵力增强了不少,但与此同时,他们渐渐被鞑靼所包围起来了。
    而且包围圈还在继续缩小。
    此时远在阳和的正德帝在确认了最后一遍后,冷凝着脸色说道:“副总兵驻守阳和,镇压大同,无令不得出战!总兵王勋随朕赶往战场,朕所带来的队伍一半归于阳和,一半随军出征,不得有误。违者定斩不饶!”
    正德帝欲御驾出征的消息在此前并没有与任何人透过气,即便是李东阳也直到这个时候方才听到皇上的决心,震撼之下,真的有人打算以死劝谏。正德帝连头都没有抬,“柱子在左边,撞死了朕令人厚葬,撞不死就去牢房蹲着,朕没有心思去听你们这些废话。乐意的就随朕上战场,不乐意就待着,朕也没强求不是?”
    李东阳苦笑道:“皇上,臣等不是担心己身安危,而是担心皇上的安危,您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正德帝扬眉,对李东阳还是比较有耐心的,抬手把左边摆着的卷轴丢到他手上去,那却是一卷圣旨,“朕把这玩意交到你手上好安你的心,但这仅是出于朕对你的信任。若朕出了任何事情,打开这圣旨,该如何做,上面已经说清楚了。余下众卿家便一起做个见证罢了。”
    “这场战事,朕是无论如何都会去的。”
    话已至此,正德帝再没有听他们说话的兴致,直接令人把他们都送走,望着站在旁边不敢开口的王勋道:“怎么,你也想说点什么?”
    王勋艰涩地摇头,“末将无话可说。”
    正德帝移开视线,淡漠地道:“无话可说,那便什么都不用说了。”
    “出发!”
    “是!”
    不过两日,鞑靼的攻击越发迅猛,陈巧平开始抵挡不住地渐渐收缩,而随着他们的战地收缩,鞑靼在外围便层层递进,开始啃食着他们所有的防御。陈巧平感觉到力不从心,附近城镇的确有前来应援的,然而都被鞑靼坚固的防御给阻挡回去,眼见着陈巧平的军队便抵挡不住。
    夜里,鞑靼军队的气氛异常活跃,即便是在达延汗下令戒严的现在,来往的士兵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对这场战争的胜利有着很大的期望。阳和并没有多少兵力,最近的守军赶过来又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在此之前那些小骚扰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需要两日,不,或许一日都不到,他们就能攻破陈巧平的防线,进而取得突破宣城的可能。
    这怎么能令他们不高兴呢?
    焦适之守在营帐内,望着天上狡黠的明月怔愣出神,在外人看来也的确是在发呆。
    “嗷——”
    焦适之左手扭着一人的胳膊,随后在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时松开他的手,“抱歉,伤到济农了。”
    巴尔斯博罗特皱着眉头扭动着肩膀,“这就是你在父汗身侧守着的态度,若是有人攻击,就你这样松懈的态度,难道还能期望些什么吗?”
    焦适之不卑不亢地说道:“还请济农不必担心,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能守住这顶大帐。若能无事,还请尽快离开,达延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在营帐外徘徊。”
    若不是巴尔斯博罗特刚才意图悄悄靠近他,焦适之也不会如此戒备。
    巴尔斯博罗特脸色骤变,顿时气得想把焦适之给扯来砍杀一顿,他刚刚才被孛儿只斤叫进去斥责了一顿,如今出来,这小小的士兵还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之前倒是没发现此人的伶牙俐齿啊!
    就在他踏前一步时,焦适之身侧之人踏出一步,沉声说道:“达延汗帐前不得喧哗!”
    那人正是达延汗看重的士兵之一,巴尔斯博罗特自然知道他是谁,狠狠地瞪了眼焦适之,甩袖离开。那中年人转过头来看着焦适之,“你刚才的确走神了,等战事了了,自去领十军棍。还有,对济农的态度尊重点。”
    焦适之低头应是。
    然在擦肩而过时,那人低低地说了句,“干得不错。”
    焦适之怔愣,随即无奈地笑起来。看起来,就连孛儿只斤身边的士兵都看出来可汗的态度,对巴尔斯博罗特也只是面子情谊罢了。
    一夜寂静,第二日鞑靼便继续围堵起陈巧平的残余部队,达延汗亲自带兵追捕,士气异常高涨。焦适之守在距离孛儿只斤七八匹马身的距离外,望着被掩护在重重掩映下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燃烧着熊熊焰火。
    战场上几乎分辨不出所谓的自己人与敌人,只能在瞬息间凭借着那隐约陌生的颜色判断,上一刻或许犹是战无不胜的,下一瞬他便可能被人砍到在地。身上的血液不知道到底属于自己还是属于他人,眼底的血色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深,耳中只能听见不断雷鸣的战鼓与震天的吼声。士兵们甚至在一刹那间会分不清楚涌到面前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机械地用着刀刃劈开挡在眼前的肉体。
    陈巧平已然竭尽全力,然而对鞑靼的精兵来说,他的力量还是太少太少,并不足以令他成功突围,他勉强收拢军队,已经十剩二三。没有援军,他们只能背水一战。
    他丢开手上已经卷刃的兵器,从马匹身上抽出最后一把刀,起皮干燥的嘴唇一动,血丝便渗了出来,他举起手上的兵器,嘶声吼道:“兄弟们,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能同你们死在一块,老子也算是值了,生不离战场,死在此归魂,我大明子弟可有孬种——”
    身后的士兵哪怕神色倦怠,力气委顿,眼中犹带血性,举着手中兵器喊道,“没有——”几千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竟汇成异常雄浑的乐章。哪怕陈巧平已然知道结局,听着这动静,心中无畏无惧。
    “哈哈哈哈哈兄弟们,给老子冲啊——”陈巧平扯下温润的伪装,在战场上肆意得犹如另一人。他身后那不过数千人的队伍,竟迸发出千万军马的架势,有如神助,一时之间无论鞑靼如何拼杀,竟是奈何不得!
    达延汗骑马站在后方掠阵,山丘下的局势变化他也都看在眼里,嘴里轻声呢喃了句,“倒是不错的气势……”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少,但大部分都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明军视死如归,那股气势短暂地压倒了鞑靼的士气,令他们僵持不下,可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人力有时穷,他们毕竟会累。
    焦适之手握着缰绳,面色如常。可唯有红枣才知道其上的身体是多么的僵硬,甚至有点微微发颤,却连眼神都不能流露半分,握着剑柄的手在每每有所动作时都强自按捺下来,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就在陈巧平的队伍完全被包围起来,已经是瓮中之鳖时,鞑靼身后骤然传来喊杀声,那声音是如此之大,气势宏伟,一下子便传遍了战场。与此同时,鞑靼后方有士兵骑着马儿赶来禀报,“可汗,后方突然出现一支明军,冲破了后方的阵势,已经开始迫近!”
    孛儿只斤震惊下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又冒出来一支明军?!
    此时,鞑靼后方,正德帝骑着闻霜冲在前方,身后跟随着十几骑侍从护卫,在军队与鞑靼对上时,不仅身先士卒,甚至还亲自冲入战场,令明军的士气高涨,成功地冲开了鞑靼的阵势,直达核心。
    鞑靼不明新来明军的兵力如何,却被这势如破竹的锐利之气所冲击,为了稳住局面,他们不得不舍弃几乎唾手可得的成果,带着军队后撤,在聚合了军队后,才重新摆好架势。
    而此时他们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包围优势了。
    鞑靼选择回撤才阻止了新进明军的又一次攻击,随后局面渐渐收缩,一时之间竟呈现胶着之势。夜晚休息的时候,达延汗愤怒地把肩负探子的将领给骂了一顿,明军是如何出现在后方的,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而且他们到底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聚集起这样一支队伍?
    达延汗对边境的了解并不比明朝本身少多少,如果要提前调动这样的军队,至少得在面对他们之前便已经做好部署。大同总兵不可能有这样的谋略,难道又出了哪位新兴的将领。
    帐篷内孛儿只斤在来回踱步,与众位将领商议。而守在帐篷外的焦适之却是笑意满满,看起来难得的开心。门口同样跟在守在帐门外的人瞥了眼气氛沉重的账内,哑声说道:“你不要命了?今日打了败仗,你却笑得这么开心?”
    焦适之淡笑着说道:“你说错了,我不认为这是败仗,以可汗的能力,胜利不过是眼前的果实,只待唾手可得罢了。”那人听了倒也是不住点头,看起来颇为赞同。
    焦适之心里赞叹道,不管今日带军前来的人是谁,他都切实地拯救了陈巧平一行人,能够看到熟悉的人平安无事,对现在的焦适之来说已经十分安慰。至于那些死伤的人数,此时他只能硬着心肠当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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