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在床头坐了很久,他从御辇里飞出来的时候其实是淋了雨的,但就是从衣服到发梢都没有被雨沾上一滴,只是身上的冷气和湿气稍重,他不想离开聂青婉一步,又怕冷气和湿气浸了她身,就坐在那里以内力将身上的冷气和湿气都驱散了。
    半个钟头之后,聂青婉还没醒,闹闹却醒了。
    闹闹在这个宫殿里住了也有月余了,陪在聂青婉身边也有大半个月了,它很清楚如何从柜子上爬到床上,反正眨眼的时间里,殷玄就在床头看到了它爬行的身影。
    殷玄弯腰,伸手将它拿到怀里,手指头抚着它圆滑的脑袋。
    他并不是不喜欢它,相反,他很喜欢它。
    只是为了跟聂青婉玩闹,才屡屡跟她说反的话。
    殷玄将闹闹抱到怀里后,闹闹就扭着头看他,那眼睛又黑又亮,可惜看不真切,不知道那眼睛里此刻蒙着什么,总觉得雾重重。
    闹闹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了前边的两只腿,冲他摇了摇。
    殷玄挑眉。
    闹闹又用两腿在空中写了两个字,一只小腿写一个。
    殷玄没看懂。
    闹闹也不理他了,一股脑翻下去,爬到聂青婉手心边,窝在那里继续睡。
    殷玄看着床上一大人一小龟的睡觉模式,额头抽了抽,心口那股扯裂的痛也跟着缓缓消散,他又看了聂青婉一会儿,俯身吻她。
    把她闹醒了,他也没松,吻的很重。
    聂青婉呼吸不畅,伸手推他,殷玄扣住她的手,辗转到她的发丝和脖颈处。
    聂青婉呼了一口气,躺在那里,感受着男人的迫切,说道:“下朝了?现在几时了?”
    殷玄没应声,掀了薄衾,蹬掉龙靴,上了床。
    聂青婉大嚷:“你还穿着龙袍!”
    殷玄模糊道:“不影响。”
    聂青婉骇然,这死小子,又要逞凶,她双手环着自己,寒着脸说:“我不舒服。”
    殷玄终于舍得把脸从她身上抬起来了,他看着她,眉心微微一拢,问道:“哪里不舒服?”
    聂青婉说:“饿了,我要吃饭。”
    殷玄顿了顿,看看她,再看看自己,十分纠结地说:“等完了再吃,好不好?”
    聂青婉说:“不好。”
    她翻身就从另一头下床,扬声喊浣东和浣西。
    聂青婉一下床,闹闹也跟着爬下床,最近它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聂青婉,真的一时一刻也不离开。
    殷玄一个人坐在那里,平复着气息,平复着渴望,平复着心口处密密匝匝又泛起的疼痛,他轻垂下眼皮,低垂下头,伸手按向心口处。
    从来爱情于他,都是那么的艰难。
    上一回,他不敢,竭力压制。
    这一回,拥有了,却如同镜花水月。
    殷玄往后一仰,躺在了龙床上,他的脸贴着聂青婉睡过的枕头,闻着她的发香,闻着她的气息,眼眶泛起了红,他将枕头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将那些疼痛从眼角一路压回心里,再慢慢的竖起一道高墙,给严丝合缝地关起来。
    聂青婉喊了浣东和浣西进来伺候,这个点儿,两个丫环也早就候在外头了,听了聂青婉的喊声,她二人立马推了门进来。
    龙床四周的纱幔低垂着,看不到床内的情形,但浣东和浣西在门外看到了随海,这两个丫环便知道,皇上也在里面的。
    只是四周瞅了瞅,不见人影,她二人就猜测着皇上应该在龙床上。
    二人便也不敢往那里看了,一个人去拿衣服,一个人去打水,伺候聂青婉穿起,洗漱,等衣服穿好,闹闹又钻进了她的袖兜里。
    聂青婉也习惯了,任由它自由出入。
    梳头发的时候,聂青婉听着外面淋沥沥的雨声,问浣东:“还在下雨?”
    浣东说:“是呀,连着下了一夜了,中间都没停,这么下着,指不定会有洪灾。”
    聂青婉伸手从妆台面上挑选着发钗和各种金步摇,在头上比划着,一边说:“不会有洪灾,大殷国土虽说水利通达,但每个容易发洪灾的地方都开有疏通河,一旦有大暴雨,那些疏通河就会起到关键作用,分散自然洪流,导河入海。”
    浣东听着一怔。
    浣西说:“娘娘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聂青婉笑说:“多看书,什么都能知道。”
    浣东和浣西对望一眼,娘娘自入宫后确实喜欢看书,但看了书就能知晓百事?她二人心中自是知道娘娘进宫后的变化很大,从开始心里头就有疑惑,大概也是习惯了,她二人什么都不问,哦了一声,便认真的给她梳妆。
    殷玄虽然躺在床上,可外面的声音他还是听的一清二楚,他想,大殷水利也是在她的手中渐成趋势的,以前的大殷,确实会面临暴水洪灾,但现在,确实不会了。
    殷玄又坐起来,听着聂青婉冲浣东说饿了,浣东连忙跑出去,他听见了那丫环的跑步声,也听见了聂青婉往门口走去的声音,他一个人发了会儿呆,跟着下床,穿了龙靴往门口走。
    出了门,随海抬头看他一眼。
    这个时候张堪和禁军们也来了,他们在远处的抄手游廊上,挨着顺序地站着,看着外面的雨帘,闲磕着话,而正与张堪聊着话的,是李东楼,除了李东楼,还有谢右寒。
    李东楼复了职,聂北也复了职,勃律也复了职,谢右寒自然也复了职,昨天谢右寒没来,今天谢右寒来了,张堪打趣他:“下这么大的雨,你就不能在府上再多呆一天,等天晴了再来上任?反正这里还有我呢。”
    谢右寒笑了笑,有些事情他是不会对张堪说的,也不会对李东楼说,他之所以来上任,是因为昨日华府来了一些‘不速之客’,正是昨晚晚饭前一刻,大雨快要倾盆之际,当然,说不速之客有些失礼,这些客人是从轩辕王朝来的,来自于华氏药门。
    因昨夜下了太大的雨,王云瑶和王云峙尚没有回来,谢包丞也没回来,府上可用之人太少,又忙于接待这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就没有及时进宫。
    今日进宫,主要也是为了跟聂青婉说这事儿。
    谢右寒道:“身体既养好了,就没有再呆在府上的必要了,我知道有你在这里,皇后的安全有保障,但我也职责在身,哪能懈怠。”
    张堪笑着说:“行吧,反正你来了我也能闲一闲,这段时间职岗,真没有一刻松散过,时刻提着一颗心,你来了,我就可以撤了,等皇上发话,咱就换。”
    谢右寒说:“嗯。”
    李东楼看了谢右寒一眼,听着谢右寒跟张堪的对话,没有插嘴,他此刻还在想着随海从金銮殿出来的时候哭的场景,总觉得不对劲,不是不对劲,是很不对劲。
    李东楼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还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联想到昨天聂北在金銮殿上断的案子,李东楼有种预感,今日的紫金宫,必然要掀起巨浪。
    确实掀了惊天巨浪。
    聂北和满朝的文武大臣们一同去了紫金宫,然后他们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太后的尸身,太后的尸身摆在冰棺里,摆在紫金宫的凤床上。
    周围没有任吉,但只是看到太后的尸身,都足够让大臣们惶然惊诧了。
    而且太后的尸体保存的完好无损,三年多了呀,她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变,样貌与死的时候一模一样,不用想,定然是用了长青丹。
    而长青丹只存在于皇陵地墓,唯有帝王才有资格取出。
    那么,显而易见,是皇上取了长青丹,给太后服下。
    这事儿倒还能理解。
    皇上不想让太后的尸身腐化,所以用长青丹护住她的身体。
    但为什么要私藏太后尸身于此,不让太后入皇陵地墓与殷祖帝合葬呢?
    大臣们炸开了锅,一时闹哄哄的,充满了各种质疑的声音。
    华图和华州站在这些人的中间,看向冰棺里的女子,眉心惊疑不定。
    李公谨也看着那个冰棺里的女子,内心极为沉重。
    王榆舟也看向冰棺里的女子,表情甚是震惊。
    冼弼也看向冰棺里的女子,眼眶微红。
    功勇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亲眼看到了太后,他擦了擦眼,又擦了擦眼,目光停在那个绝色倾城的女子脸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勃律薄唇抿着,站在聂北身后。
    聂北沉声不语,也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冰棺里的女子身上。
    这期间,大臣们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闪过无数个猜测,联想到三年前,联想到三年后,联想到聂北说过的话,联想到眼前活生生的一幕,大臣们似乎明白了,一时悲恸,一时悲愤,一时难过,一时又怒不可遏。
    紫金宫是皇上下令封的。
    太后的尸体原本该要入皇陵与殷祖帝一起安葬,可事实上呢,太后的尸身却一直安置在紫金宫里,没有与殷祖帝合葬。
    除了皇上,谁有这个本事?
    大臣们叽叽喳喳,大声地喧哗开了。
    有人说:“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人说:“不让太后跟殷祖帝合葬,这已属极大的不孝,如今皇上还把太后的尸身藏在紫金宫,皇上是想做什么!”
    有人气愤:“这三年来,皇上竟然欺瞒了我们如此大的一件事情!”
    有人说:“太后活着的时候,皇上极为爱戴太后,可能是太后突然暴毙,皇上心里难过,舍不得太后,所以才这么做的呢?皇上这几年的贤良治国,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不能因此就怀疑皇上。”
    有人说:“不是我们要怀疑皇上,而是若太后尸身当真就在紫金宫,那聂大人所说的那一件事情,关于烟霞殿的药材杀人事件,或许真的是已故太后做的,而原因无非就是聂大人所说,太后死不瞑目,所以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让我们来为她讨回公道。”
    这个人说完,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望向了聂北。
    李公谨张了张唇,问聂北:“太后当真是死于阴谋毒杀?”
    聂北说:“是。”
    这个是字落,还不等大臣们再问话,也不等李公谨再说出什么,紫金宫寝宫的另一道门里就走出来了三个人。
    一人是聂不为。
    一人是聂西峰。
    一人是任吉。
    众人看着这三个人,那目光又是骇然一惊,接着身体就狠狠地颤了颤,他们哆嗦着唇,热切激动又饱含各种复杂的情绪,看着一前一后走出来的三个人。
    有那么一刻,看着聂不为和聂西峰,他们的膝盖不由自主的就弯了下去。
    那是本能的臣服,对聂府,对太后。
    看到任吉,他们则表露出了罕见的惊涛骇浪。
    任吉,没死。
    难道他一直都在紫金宫,在守着太后的尸身?
    那他肯定十分清楚,太后当年到底是如何死的!
    大臣们目光死死地瞪着任吉,喉咙里有咆哮的声音想要冲出来,可又不知为何,生生地被某种不愿意接受的,痛苦的情绪拉扯,以至于两种情绪在内心撕扯,让这些大臣们的脸上显出抽搐扭曲的样子。
    在这么一刻,大臣们似乎不用再由聂北解释,好像就明白了一切。
    聂北说:“人都到齐了,但是皇上还没来。”
    他扭头冲勃律说:“请戚统领去一趟龙阳宫,请皇上过来,这个时候,皇上肯定在龙阳宫陪皇后用膳。”
    勃律应了一声是,出门向戚虏传达聂北的话。
    戚虏只听殷玄的吩咐,但这个时候,他竟然一声不响地点了一下头,面色凝重地转身,迎着雨雾去了龙阳宫。
    殷玄确实在陪聂青婉用早膳,戚虏来的时候早膳还没有结束,戚虏隔着门向里面的人禀了一声,殷玄的表情变都没变,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聂青婉倒是顿了顿,扭头往门外瞅了一眼。
    殷玄说:“不用管,先吃饭。”
    聂青婉说:“聂北在紫金宫断案?”
    殷玄说:“嗯。”
    聂青婉说:“昨天不是已经断完了吗?还断什么案子?”
    殷玄看着她,那深邃的凤眸落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看了一遍之后,又落在她发髻上插的那根木簪上,他抬手摸了一下那个簪子,语气如常地说:“太后之死。”
    聂青婉挑了挑眉,平静地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殷玄很想听她说一句话,但凡她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话,都证明她是不舍的,是不忍的,可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这样不声不响的样子,只说明她当真是法不容情的,在她的世界里,有情这个字眼吗?
    或许有,对待她的家人。
    一如曾经,她对他的呵护,但那个时候,他只是她的孩子,她用来宠护的家人。
    在她的生命里,没有爱人或是丈夫这样的存在。
    殷祖帝于她,是什么呢?
    而他于她,又是什么呢?
    殷玄垂眸,一时间食难下咽,他颓然地丢下筷子,伸手摁了摁眉心,将自己靠在了椅背上。
    心口又开始泛起疼意,那种要撕裂他的感觉。
    殷玄抬手,按向心窝的位置。
    随海在桌边奉菜,见殷玄搁下了筷子,他也跟着停筷,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殷玄,殷玄没接,随海用余光轻瞅了一眼聂青婉,见她压根不关心皇上,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他就莫名的憎恨起她来了,你不心疼皇上,你就不要接受皇上对你的爱,你接受了,却要生生地这么糟蹋,糟蹋了就算了,还非得要索皇上的命!
    既回来了,就好好跟皇上过日子不好吗!
    皇上有了你,这一生就幸福了。
    你陪在皇上身边,做皇上的贤内助,共同治理大殷,有你的能力辅佐皇上,这大殷何愁不会再上一层楼?
    可你偏不。
    你非要报仇。
    随海气的都想把饭桌上的菜都给掀了,不让聂青婉再吃,可他不敢。
    再怎么说,面前这个人都是太后。
    他哪敢对太后不敬。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他最多在内心里腹诽一番。
    随海见殷玄不吃不喝,一手揉眉心,一手揉心口,知道他极不舒服,他实在没办法了,冲着只顾着填饱自己肚子的聂青婉说:“皇后,皇上好像不大舒服。”
    聂青婉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大殷的希望,亦是她要亲手培养的另一个殷皇,上一回她培养了殷玄,可殷玄不是她亲生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他对她产生了那种非份之想,害她一生心血付之东流,现在,这是她自己的骨肉,自己的骨血,断不会再产生任何偏差,所以她自然不能让这个孩子有任何闪失,至于身边的男人…
    聂青婉顿了一下,侧头看向殷玄,见他痛苦蹙眉,又死命揉着心口,好像那里极疼极疼的样子,她抿了抿泛着油光的唇瓣,问他:“不舒服吗?”
    殷玄垂下长长的眼睫,低声说:“没有。”
    聂青婉说:“那是没胃口?”
    殷玄说:“嗯。”
    聂青婉说:“那你随戚虏去吧,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你既不吃了,就不要坐着了,早点把事情处理好,等有胃口了再让厨子们给你备餐,我还没吃饱,就不随你去了。”
    殷玄轻微地扯了一下唇角,睫毛覆住的眼睛里却犹如一片深渊,宛若地狱一般,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站起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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