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位到了么?”林星源冷冷询问。
    虽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上自有一种上位者才有的矜傲强硬,这让原本带有几分稚气的脸覆上一层异样的冷漠。
    方熹点了点头,调出巨大的全息图,“已经锁定目标,目标一直在移动,考虑到不对其造成伤害,所以只维持了追踪状态。”
    “哦?”林星源嗤笑,“看来这只老鼠的警觉性不错,或者该夸奖他,不愧是流淌着那位的血。”
    数道炫目的光带落下,这一小块空地顷刻间亮如白昼。十余条缓缓降下的机械臂,无声地盘旋在头顶,只需等待命令发出的那一刻,它们便摧枯拉朽地发起攻势。
    尽管去畏惧,尽管去逃亡,反正无论如何也无法逃出他的指掌。
    “怎么了?”注意到方熹神情变化,林星源问。
    “停住不动了。”方熹指向全息地图的某处,红色箭标在同一位置闪烁。
    “收网吧。”林星源的声音带了些许失望,西格马空间站不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站。在清理了无数老鼠后,他已经开始对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开始感到厌烦了。
    伴着巨大的轰鸣,整座巨大的机械垃圾山被连根拔起。不及逃跑的黥徒发出不成调子的绝望惨叫。很快,伴着隆隆落地声,便连惨叫声也消失掉了。
    “一想到那杂种流着元帅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微冷的声色透着切实的杀意。
    最优秀的基因被被卑鄙地盗取利用,制造出一群丑陋愚蠢的失败品,尽管对其一一展开抹杀,仍不免产生被侵犯信仰的愤怒。
    方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道,“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找寻元帅"失落在外"的亲生子。”
    喋喋不休的元老会不会轻易放弃对林星源的钳制,在获取到更有价值的筹码之前。
    林星源的回应唯有一声冷哼。
    “我教授的学生无数,唯独你最像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希望有一天打败我的那个人会是你。”
    林歇元帅,他的义父,他的恩师,曾这样说过。
    战无不胜的战神,年少成名的机甲神话,在巨蜥星探查行动的返航途中意外身故,享年四十叁岁,在这个借助各种基因改造的高科技动辄活到两叁百岁的年代,可谓是英年早逝。
    尽管林歇的死已过去了足足一个月,相关者依然活在浑噩中。尤以林星源为甚,错愕,难以置信,再之后是无法遏止的愤怒。
    方熹甚至生出这样的念头,抹杀那些拥有林歇基基因的黥徒,其实是一种迁怒行为,对林歇擅自离世的报复。
    这孩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元帅的爱,该说他不愧来自于那个家族么,元帅能够将他从扭曲的环境里拯救出来,却无法修补他内心深处的黑洞。
    某种意义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啊,方熹扶了扶眼镜,无声地感叹着。
    被机械臂死死压在地上的小小身躯犹在挣扎,幼兽般含糊的声响格外激起凌虐欲。
    林星源盯着眼前人,缓缓闭上眼又睁开,足足有一会儿他都沉默不语。
    闭上眼时,那人的话回响在耳旁。
    我教授的学生无数,唯独你最像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希望有一天打败我的那个人会是你。
    果然是骗子,无论“希望有一天打败我的那个人会是你”,还是“唯独你最像我”。
    方熹不识时务地喃喃自语,“这……好像幼年体的元帅啊。”自知失言,他顿了顿又道,“五官上倒也不是很像啦。”
    他说的不错,比起五官这种肤浅的特征,倒不如说,这孩子有着与林歇如出一辙的气质神态。
    发丝被冲刷干净,露出炫目的银色,如鸟窝般盘旋的乱发被打湿而柔顺地披散下来,线条柔润的瓜子脸,因之前的挣扎留着些许红晕。尽管如此,依然无法中和眼里的清冷桀骜,似一把雪亮的刀子,透着锐意的锋芒。
    那是融进骨子里的,即便死亡也无法将之摧毁的矜傲。
    很好。
    林星源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转过身去。
    “就按惯例的来吧。”
    身后传来咔咔的骨折声,伴着抑止不住的痛苦喘息。没有眼泪,也没有哀求,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终于在最后一声清脆的咔咔响后,失了焦距。
    心头的不悦并有消失,林星源发现了什么地朝昏迷的猎物走去,翻扯拉开碎裂的衣料。
    细瘦的肩头,烙着由字母数字及密文组成的圆环状刺青。
    01762.F.D.N,呈环形分布,烙刻在叁头蛇的顶端,叁只蛇头,一只神态狰狞,一只安详闭目,剩下的一只似笑非笑,与他目光相对。
    暗青刺青的边缘兀自流动,仿佛有生命的介质般。
    以指尖抚摸着纹饰,感受着指上传来的微不可见的颤抖。
    “该不该杀了你呢?”林星源的声音很轻,像在询问,又仿佛自言自语。
    林歇将一生奉献给帝国,他甚至不曾有过爱人和子嗣。唯有十几年前的一次受伤后,被收买了的医护人员恶意盗取了基因样本。
    F.D.N,正是这个利欲熏心的科研机构的缩写。时任皇帝的厉戕元雷霆震怒,直接揪出并清洗了背后的买方势力,作为执行机构的F.D.N却奇迹般地全身而退。
    甚至在事发后没有销毁罪证,而将盗来的基因采用……制造出眼前这卑贱的黥徒。这种行为,已经足以称之为挑衅了。
    内心深处的愤怒无声地沸腾,手掌无意识扣在纤细幼小的脖颈上。
    清脆的脖颈断裂声,眼角鼻腔溢出的鲜血,在无力挣扎之后垂下纤细四肢——唯有这些才能平息这滔天的怒意。
    方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林星源!”这是他头一次这么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别做得太过分了。”
    林星源一愣,转过来头。方熹的下一句责备的话语突然间说不出口了。
    少年的眼里叁分绝望,七分迷茫,犹带稚气的眼角尽是荒凉。
    “倘若父亲还活着——会觉得,这种东西更好么?”
    便在这一刻,方熹心下恍然,林星源也好自己也罢,早被那人彻头彻尾地抛弃了。
    “你还没发现,你手里的家伙是个女娃娃么?”方熹咬牙切齿,一把从林星源手里夺过那小小的身躯,“跟死人怄气,跟小女孩争宠,林星源,除了这些你还会什么?”
    “……”
    “假如你父亲未死,你仍是他唯一的养子,指定的接班人,而她也会日复一日垃圾站里拾荒度日,假如你父亲没死……谁会闲着没事大老远跑来这种地方找这么一个黥徒的麻烦?”
    一鼓作气抛下这些话,方熹转过身,抱紧因疼痛而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的幼小身躯,头也不回地走向母舰。
    “说的也是呢,方熹。”
    身后的话语轻得仿佛一开口就吹散在风中。
    “……谢谢。”
    ***
    战舰的返航来得安静而迅速,拖长的黑影也在地面上飞驰着远去。
    玛丽站在门前,目送这庞然大物的离去。深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宇宙啊,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会在宇宙中流浪而生,宇宙里漂浮而死。那个黑暗寂静与壮阔波澜矛盾共存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经离得那么远了。
    思绪来不及纷飞出太远,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看着那艘UE级微微调转了方向,尾翼如蝶翼般缓缓展开。
    “卧槽!我**你个*。”下意识抛出一句宇宙通用骂句,玛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退回房间。身上的破烂布衫被她一把扯掉,露出穿在里面的灰黑色紧身服。
    “门罗,撤!”
    被唤作门罗的鸟飞落在头顶的吊灯上,“确认撤离,起飞,咕。”它发出一声短促又欢快的叫声,声音未落,整座房子已开始剧烈摇动。
    门窗自发地闭合,墙壁在抖动中脱落了雪白的墙面,露出覆盖着的银灰。房梁咔咔地扭曲弯折,很快,飞船乌贼号现出它的真身,拖长的尾部借着冲力拔地而起,朝西格马空间站之外疾驰而去。
    飞出不过几十秒,身后便响起巨大的轰鸣,冲击波令乌贼号也震上一震,玛丽早有先见之明地将自己五花大绑在驾驶舱的座椅上,机械鸟门罗则没这么好运,被直拍在墙壁上。
    绿色的小眼睛懵懵地闪了闪,很显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整座西格马空间站已经不复存在。停留在原地的,是一块融成一团正迅速凝结着的巨大不规则金属块。
    “啊啊啊,好大的手笔,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做了亏心事,祸殃无辜人,妈的,真想给他们家的祖坟也来这么一下。”
    玛丽晃了晃嗡嗡响的头,发出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随心所欲的抱怨。
    不过门罗显然是听到了的,“亲爱的玛丽,接下来咱们去哪?找下一个落脚点吗?”
    想再找一个无主又足够安全的地方扎根下来,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对某些具有麻烦吸引体质的人而言。
    玛丽拨弄着及腰的鲜红卷发,深绿色的眼中迷茫一扫而空,“不找了,咱们回去——当宇宙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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